7、008 拶破愁城,夜半鼠窥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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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罗睡得不安稳,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口渴、心跳、胸闷。经过这些日子了,每当梦中醒来,都是同样的感受,一丝儿也不曾舒缓,手和腿被压着,由麻木至痛楚,由痛楚至酸涨,由酸涨又至麻木,手脚上的肌肉都突突跳着,她的神经也是这样突突跳着,好似随时要绷断。

伸手拉紧身上所盖的那条味道很重的薄被,把身体蜷了又蜷,完全躲在那下面,可她还在不断地发抖。隐约听得窗外虫啾鸟鸣,一声长,一声短,枭啼夜泣地响着,她仿佛突然之间又回到那个荒野露郊,目不视物,手足皆锢,她的世界是将她溺毙其中的无际黑暗,耳朵里只有这些声音,她如同浮在万年沼泽之上等待腐烂的一块朽木。

眼泪慢慢地滑落下来,多少夜了,那天晚上被伤害得彻底的身体也逐渐养好回来,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也都结完痂脱落了硬壳甚至褪完之后的浓一块淡一块的痕迹也日复一日淡下去,可是那种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痛痒从不曾在她心里淡过,她死也忘不了,那一夜浑身万蚁噬心的绝望呼号,那么难受,宁愿死上一百次也不愿意那么难受,她要真是一块朽木就好了,可是她偏偏有感觉,她有心,她这娇生惯家的大家千金远远没有比一般人更能持久的耐力。

那一夜过后病得又一次快要死了,皇帝大概是折磨她久了失去兴味,又或者是他不想把她在短短的日子里弄死了,最近一阵都没再派人专程来难为她,连锦瑟也走了,只是派人以言语打磨她一番,大意无非就是不要想着自杀,别要死不成反而引来更多灾祸,再者,让她想一想韶王和家人。

她很清楚韶王之辞,不过是一句恐吓,流血之夜皇帝没能趁机除得了韶王,暂时皇帝就动不了他,毕竟韶王是先帝嫡子,于朝中又一向广有贤名,他可以竭尽所能打压但是不能草率动他。皇帝就算再怎么荒淫无耻,那也是对着她一个弱女子使尽恶毒,面子上该装的一样不能少。

但是家人就不一样了。她母亲早逝,只有父亲,但还有一位异母的兄弟。他才八岁,她父亲中年方才得子,爱之若奇珍,就是她也宠得什么似的,她完全没有抱着什么等弟弟长大了报仇雪恨重振梁家这些念头,只是再难熬的时分也在想着要给弟弟有一个机会平安地长大。

所以她受刑时虽痛不欲生,恨不得立刻便死了,从此后无知无觉,当清醒过来,理智回到心里,就不敢妄动。她知道那不是威胁,皇帝要是折磨她还没出够了气,她就草草地死了,势必将把一腔怒火对准她如今已全无凭依可言的家族,韶王她丈夫的日子也会更加难过。

纵然夜夜噩梦,夜夜惊心,她却不得不咬牙忍着,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君要臣不死,千难万劫也只能活。“活着有时比死了更痛苦”,柳欢宴的孪生妹妹柳欢颜曾说过这句话,她只不信,如今信了,但又有什么用?

角落里蟋嗦一声,她陡然大大一惊,几乎没跳将起来,把被子缠得更紧了,浑身僵硬地听着些微异声,毛骨悚然。她把头也藏在了被下,可是没用,她明明见着了两道利光,因饥饿而凶狠。这种光芒越聚越多,且越来越近,逼着她,她已可触摸到那些毛茸茸的感觉,它们近身了。

“啊——”她尖利地嘶声长叫,叫声划破夜空,顿然失去知觉。

她从很深很深的梦境里醒来,还是噩梦,只是耳边依稀听到人声了。

“又是这样,晚晚都晕,她有完没完啊?”

“就是这样,病没好,一天天拖着,拖得越久,上头越发怜重,要是我也就好不了啊。”

“哼,她是到永巷来当奴才的,还是享福的。”

“你眼红,不上趟啊,还是做好咱们的奴才本份罢了!”

虽然是绝非善意的对话,可她不管,只要是清清楚楚的人声,就能让她想到满地阳光,如许明媚,可以驱走她心头寒冷与黑暗。

不过终究不能这么一天天躺下去了,永巷上人人都认为她好了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怕也认为她好了,无非装病躲懒,一怒之下不知又会做什么。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绾了把头发,扶墙慢慢走了出来。

如今脚镣早就去掉了,唯体犹虚弱,走一步都象是踩在棉花堆里,天旋地转。这样子确实是干不了活,一想到一车车高山似的净桶,由不得满心发慌,眼中噙泪。

然而众人虽是口舌尖利,因精奇嬷嬷受了吩咐,倒也不难为她,看她这副样子,既是自己出来了,也不叫她回去,只打发她在院子里干些闲活,洒扫之类,却连井水都不教她挑。直到四五日后,精神略复,才派她正经一些活干,依然是最易发付的差使。

夏季的尾声于蝉噪中送远,秋凉渐浓。

永巷是整个宫廷里最消息最为闭塞的地方,就算他们包揽了整个皇宫最重最苦的那些活,一般也都是由主事的太监宫人替她们领来,做完了自有人交接回去。就是难得因清洗洒扫等活走出永巷,必受严格看管,不许与外人交谈一语。

即使是这样,有些消息象长了翅膀,迟来、晚到,终究还是会飞进来的。

云罗听说,皇帝即位后,便立意要尊其生母为皇太后,至少是与先帝永昭皇后并肩,两宫皇太后有失制仪,起先朝臣不允,而这次在言官掌有绝对影响力的柳丞相也未出面帮忙,所以胶着下来。但皇帝不达目的势不罢休,和一干朝臣梗着,不尊太后,自称不孝,连选后大典都不肯进行。皇帝在位没有皇后,罕纳妃子,而且隐隐听说还有不端之事,大大关乎朝廷颜面,而且不立皇后,不选妃子,也伤害了各方势力,于是群臣退让,朝议尊两宫皇太后,永昭皇后尊为圣母皇太后,皇帝生母尊为母后皇太后,此一回合皇帝胜。

圣母皇太后于宫变那夜之后立刻搬出宫去,对外名为静养,实际上是暂避风头,也是为了保全韶王给皇帝一个天大的面子,但此时圣母皇太后继续居于宫外不合祖制,而皇帝也需要这位太后来配合一场母慈子孝的戏,便将圣母皇太后请回宫来,居住寿春宫。

这其实还是母后皇太后占了便宜,向来历代太后都是住在长安宫的慈元殿,可是圣母皇太后先前贵体不适出宫静养,母后皇太后先一步住在那里了,她到了今天,再强势也不能逼人移宫,只得委屈住到寿春宫去了。

圣母皇太后即是韶王亲生母亲,云罗正经的婆婆。性格极为强势,人又生得极美,那时候连先帝爷有时也怵她三分,韶王温柔多情遇事隐忍性情绝佳,云罗曾经诧异宫中高上云霄的贵人居然还能保持如此人见人爱的性情,拜见如今的太后当时的皇后方知,这都是叫他母亲生生逼出来的,母亲太强势了,儿子处处都听她的,不知不觉就养成一个互补的性格。

但在纳韶王妃一事上面,韶王意见是与其亲相左的,当时的永昭皇后并不喜欢梁云罗,梁家虽则三公五世家大族大枝繁叶茂,可从来都占着清名,说白了就是个书香世代,没什么实质性的力量,而定王穆澈日益在军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号召力,封妃是大事,更是个招揽力量的机会,怎么能够平白放弃。韶王在这件事上坚决不肯让步,最后还是皇帝亲自召见了云罗,十分欢喜,才让韶王如愿。

云罗听着圣母皇太后回宫,也只淡淡的,连眉眼也未动一下,她如今是冒了不知什么人的名额发进永巷的贱奴,原来的韶王妃根本就已经死了,太后还宫时永巷贱奴备受折磨引起的风声渐已告一段落,未必能够听说她的。更何况太后从前就不欢喜她,如今想必更加恨她,若非韶王娶了个没用的梁家女儿,韶王或者也没那么容易被打压下来。如今顶着韶王妃名头的梁云罗早已死去,就算太后听闻永巷有一个来历蹊跷的贱奴,也不会上心。

起先十来天,云罗还天天担惊受怕,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又会记起她来,将近一个月过去了皇帝没再找她麻烦,听说选秀在即,估计他有一阵子忙的了,等到众妃入宫,中宫有主,自然更加记不起她这个蒙着尘灰的人了。于今只要她谨言慎行,不出差错,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两三年一过,什么风声都淡了,那时自己是死是活,怕都不会有人在意了。

她想得甚好,却偏偏有人从始至终记得她。

这个人是宫中另一位要人:万太妃。

万太妃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只要看她既不住在婊膊灰栏搅焦侍螅堑ザ勒甲乓桓雒蹈9阒话摺g也凰荡忧八诠凶ㄉ镁枰蝗酥峦蛉酥仙砦箦褪撬亩佣ㄍ跄鲁海沧阋允谷瞬桓仪嵋撞嗄俊

穆澈于宫门有变那夜不知何故只身离京,正因这样,他成了皇帝最想铲除而又没能铲锄成功的人之一,穆澈如今远在边防握有重兵,既让皇帝头痛,又让他不得不将万太妃以奇货居之。万太妃几次请求离宫到定王那边去,这也是符合制仪的,可皇帝硬是扯着十万八千里不相干的孝道把她强留在宫中。

先前圣母皇太后未曾归宫,万太妃独木难支,很是老实。圣母皇太后一回了宫,便等于立刻她面前起了一座大大的屏障山,有风有雨,都先吹到那座屏障山上面,虽说她之前与圣母皇太后也算不上和睦,可眼下两个人的眼中钉,毫无意外是那个母凭子贵飞上凤凰枝的母后皇太后,自然而然就走得分外亲密起来了。

这阖宫里没人敢讲皇帝不是,万太妃敢,先是把于缇失节之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接着说明韶王妃未死,充入永巷,更隐晦点明皇帝这般大费周章让她隐姓埋名活下来的原因,也无非于临幸于昭容相似。

圣母皇太后性烈如火,一听这般奇耻大辱,如何能忍,当天就拿了七尺白绫,叫人带给于昭容。可怜于昭容哭闹不休,挣扎不已,再三巴望熬过时辰把皇帝盼来,终究胳膊扭不过大腿,被生生吊死在带发清修的玉京观里。皇帝知闻,不过一笑了之。

差不多的时候,云罗也被秘密召唤至寿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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