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盈尘不知不觉地,一步步又走到前厅里来,除了昨日迎驾,她向来极少主动到前边来的,可是这里就好象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从昨天晚上开始,便自在她的心头某个角落里熠熠生辉,是这样的有爱。
她目光迷离地游移在空空荡荡的厅堂之上的每一个方寸之间,那里,那里,那里,仿佛随时飘浮着缱绻甜美的气息,她嘴角不自禁地扬起笑意。
浅浅温暖的阳光照射入厅,使得里面的光线氤氲变幻,在厅堂中央无数光彩夺目的光芒汇拢起来,凝聚成一个人的模样,晶莹冰雪不足以咏其质,花魂鸟魄不足以喻其神,明珠美玉不足以喻其形,他的形容是这样完美,他是如何能生得这样好?自己头一次看见他,马上的少年宽袍广袖,冠巾微侧,宝镫金勒,艳色耀日,到了第二天,整个城中往来的少年,俱都是扬鞭马上,巾冠斜侧。dd而这样的少年,她做梦也想不到,最终属于她,只属于她。时往境迁,初闻喜讯的狂喜激动早已刻意地冷落淡忘,然而经过昨夜,那种种情绪竟然又滋生出来,如狂海,如怒潮,将她湮没。
她象是做梦一样,染上寒症后雪白无血色的脸颊晕起潮红,目含痴迷,缓缓抚向那个光线凝结而成的人儿,抚摸着他的脸,手指勾向他的双眉,他的鼻梁,他的唇,那个人忽然动了,他向她低下了头,微笑着,并且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清,可是他的笑容是这样好看,那温柔如酒的眼神告诉她,他在说着绵绵的情话,她心驰神醉。
光线陡然黯淡下去,而光芒万丈的人形便也同时消失了,谢盈尘一惊,生生地打了个寒噤,回转头来,看见那个堵在门口、似乎已惊到手足无措的年轻男子。
程颖田自冀州归来重伤不能自理,他在京城孤单一人,柳欢宴便让他暂留相府,单独辟了所院子给他住着,就近照料起来也方便,程颖田将养了这几个月,这才恢复得差不多了。
今天一早起来听说皇上昨夜驾临相府,真如晴天霹雳一般,程郎中自打于御书房近距离接触过皇帝之后,如果说丞相大人是他的恩师、再造恩人的话,那么皇帝在他心目中便是站在高高的神位,是需要顶礼膜拜的圣人偶像。都怪昨天睡得太早错失良机,程颖田便抱着一亲龙泽余味的侥幸心理,激动地一路跑至前厅。
倘若丞相大人在府,他或者不敢如此造次,然而是明知道丞相年前就出京静养去了,柳夫人自来也不出中门,跑过来瞻仰一番,也不碍什么。
无论如何,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在那极宽畅、极深远、却又极其明亮的厅堂中央,看到华服的少年女子,在那里喃喃自语、满脸痴笑、神情如醉、对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物体……似乎是在上下其手。
她的动作生生透着暧昧,分明抱着的是她的情人,那满脸迷醉,正是在物我两忘之中。
程颖田想退,来不及了,他风风火火地一蹿蹿至大厅入口的正当中,而太阳在他身后,顿时将他身体的阴影拉扯得如此巨大,一直笼罩到那位华服女子身上。那女子顿然醒悟,回过脸来。
谁也来不及躲,谁也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两个人同时红了脸,并且同时惊慌不已。
谢盈尘呆立了一小会儿,脸上的红陡然一直延续到眼圈下面去,一低头便向厅外冲去。
程颖田吓得心头狂跳,忙也低了头,不知所措地躲闪,东里一让,和谢盈尘撞到一起,西里一让,又和谢盈尘撞到了一起。谢盈尘脸红如血,急得便要哭出来,抖着嗓子嗔道:“你这人、你这人……你倒底是想做什么?”
虽说有淡淡一层阳光,这天气犹是干而且冷,程颖中额上的汗珠却大颗大颗地滴落,同样颤抖着回答:“我……我……我没有……”
说了话,开了头,那种被人撞破的心惊胆跳似乎稍微减退了一些,谢盈尘咬着嘴唇,低声问道:“你是谁?何以私入相府?”
程颖田微惊,忙分辨道:“在下程颖田,前番受伤,蒙恩师收留我在别院中养伤,只因今日天气晴和,胡乱行走,来到前厅,不意冲撞了、冲撞了……”看她是已婚妆束,心下猜到几分,“冲撞了夫人。”
他终究还算聪明,没有说是跑来瞻仰龙体圣迹,好歹避免了几分尴尬,谢盈尘听说过柳相收留伤员这件事,狂跳的心略略缓和数分,低声道:“既如此,没事了,你快快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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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盈尘低若蚊鸣的声音答道:“妾身柳门谢氏。”
虽然已经猜到,程颖田还是吓了一跳,立刻跪地嗑头行大礼:“门生程颖田,叩见师母。门生不知师母在此,冒犯玉驾,十二万分该死!”
谢盈尘的语声还是小得只有一点点:“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
程颖田低首垂手站起,往后直退几步,眼角余光看到她略有怔忡不安之态,也知她刚才的模样分明是不喜为人所见,他欲待不提,怕她存个心病,往后多有不便,欲待提那么一两句,又怕是欲盖弥障,半晌犹豫,终是轻轻地说:“师母大人,门生伤病许久,今日方始出门,见着很好的阳光这才多走了几步路,呃,门生在阳光底下,走了不少时候,难免视线模糊,所以适才躲之不及,冲撞了师父,门生乃是一介武夫,只恐力大,但不知可曾撞痛了师母?”
这番话里曲曲折折别有一番用意,那不是在问是否撞痛了她,重点在于他表明因为阳光射得视线模糊,连老大个人在眼前都躲避不及了,换句话说,谢盈尘倒底在厅里干什么,他是更加瞧不清楚了,谢盈尘终于缓缓抬头望了眼这个陌生人,低声回答:“没什么。”一顿又道,“谢谢。”
程颖田略微放下心来,还给她一个舒然的笑容:“是是,门生告退。”笑容还在脸上,变成大惊,只见年轻的师母胀红的脸变得如雪之白,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他没有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拦腰托着,连声道:“师母,怎样了?”
谢盈尘的脸和嘴唇迅速冻成灰白色,牙齿激烈地格格交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四肢百骸里莫名生出的万道寒流,齐齐向心口狠命扎下去,在痛楚万分中把她的心冻结成冰,可是并不肯就此罢休,坚冰当中犹有一股力量不住在搅刺劈戳,包裹着它的那层冰抵受不住,猝然地四裂开来,飞溅出万千鲜红的血滴,遇着如雪寒意又迅速重结成冰,继续之前的绞痛。寒冷使她僵硬,剧痛却使她扭曲了脸,用尽了力气,也不过勉强抬起手来,指着程颖田,却不知是要拉他还是推他。
“这是寒症发作。”清淡平和的语音自后传来,程颖田大惊失色,见柳欢宴笑微微地站在不远处。
霎时间程颖田几乎有种马上就死的冲动,一张脸胀成猪肝色,汗如雨下,讷讷的不成言语。
柳欢宴却若无事人似的,不紧不慢的走过来,阳光下他的姿态无懈可击,只是那样的从容,谢盈尘瞪大眼睛看他,他终于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手腕搭着脉膊,而后微微皱眉:“今早你没服药吗?”
谢盈尘初染寒疾,发作得竟是比柳欢宴更为严重,且毫无规律,为此柳欢宴叫浣纱特地为她炼制了一种药丸,嘱咐她每日早、中、晚三粒,不可或缺,一旦遗忘或者不够准时,那就有可能比平常严重十倍的发作出来。谢盈尘每日按时服用,只有今早因神情恍惚而遗忘了。
程颖田偷觑丞相大人,觉得他的皱眉不象是在生自己的气,可是自己这般抱着他,说多尴价有多尴尬,然而柳欢宴任由他这么抱着,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把妻子接过来自己抱着,程颖田想要提醒又不甚妥当,就这么抱着也实在太过诡异,正在慌乱之际,听得柳欢宴吩咐:“抱进来。”
他愣了许久,方才醒悟柳欢宴是在吩咐他,他愣怔地抱着谢盈尘跟了进去。柳欢宴瞥了一眼,谢盈尘全身都几乎僵硬了,只有一双眼仍旧瞪大了望着他,也许是冻住了阖不上了,只是那眼神里的激愤之情却显而易见。柳欢宴立刻就转过了视线,心想若是这会儿叫程颖田放手,她多半在椅子上也坐不住,便全闷声不响任由程颖田这么抱着。幸而浣纱机灵,不等柳欢宴嘱咐早已跑去后院,没多久暖碧带着药瓶子冲出来,喂谢盈尘吃下那救命药丸。
谢盈尘但觉手足微微回温,便用力推开了此刻抱着她的暖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奔出。
程颖田但觉这哭声便似剜在他心头的一把刀,令他浑身不安,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柳欢宴平静如初的声音:“颖田,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是是。”程颖田连连答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光线聚萃的厅堂里,那个满身华服的清丽女子,她如痴如迷的笑脸,那样呢喃的细语与柔情脉脉的爱抚,一定是思念柳欢宴所发。可是恩师大人对妻子的态度,是不是略嫌冷漠了那么一点点呢?妻子病成那样,他只搭了一次脉,只是怪她不曾按时服药,连半个字的安慰都没有,更别说一个温暖的拥抱了。难怪、难怪师母最后要哭着离开了啊!
他不住的胡思乱想,神游方外,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拍,同时听见了柳欢宴如霜如雪的语音:“程大人,你可曾听见我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