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28 空回首,啼笑两难分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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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已经通了地暖,熏笼里烧着银霜炭,并无半分火气,温室融融,云罗微微松开领口,因为喝了两口酒,两颊有如彤云燃烧,那一点春意从眼角眉梢一直蔓延到颈下锁骨。

许是醉了,她颠颠倒倒地找酒壶,口中笑道:“我还要,酒……酒呢……”

皇帝把酒壶抓在手里,笑道:“你量小心大,脸上已经起来了,不能再喝。”

“我要……”她的眼睛比未饮酒之前越发亮晶晶的,嘻嘻笑着,“我喝得了,你知道的。”

皇帝心中微微一动,“你知道”这三个字,既熟悉又遥远,他以为她这辈子都不再会提起从前的情形了:“云罗,你记起什么来了吗?”

云罗戳戳那乌银墨玉犀尊壶:“桂花酒。”

皇帝不禁笑道:“小馋猫,光记得酒,就不记得别的了吗?”

他在冻石杯里斟了浅浅一层底,道:“只有这些了,你有身子的人,不能多喝。”

云罗仰头喝了,越发软到在皇帝怀里。皇帝见她莲脸晕潮,星眼流波,情不自禁将她揽紧,触手处体软如酥,软玉生香,发间幽香与酒香扑鼻而至,薰人欲醉。她歪在皇帝胸前,只感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着,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果然有了身子的人不宜多喝,这才喝了三盅杯底,就成了这个样子,可是这个皇帝,虽然貌似深情,夜夜留宿天天陪伴,她总是全无可靠感,若不绞尽脑汁给他一点甜头,焉知他那所谓的深情,能得几时?明明是兵行险着,但不得不用。

皇帝端一碗杏仁茶到她口边,道:“喝两口解解酒气,叫你别逞强,这会儿难受了不是?”

她乖乖地喝了,皇帝凝视着她长长的睫毛,低低唤道:“云罗。”

她把杏仁茶推开:“不要了。”继续窝在皇帝怀里,右手抓住他的前襟,仿佛很是安心,连眼睛都慢慢地阖上了。

皇帝在问:“我叫什么,云罗?”

她迷迷糊糊应了声:“嗯?”

“记不记得我名字,云罗。”他抓过她一根她晶莹细润的手指,点点自己的心。

她没什么特别反映,就在他以为千篇一律又要失望的时候,听得云罗朦朦胧胧的声音:“穆泓。”

他反而怔住,以为耳力出了问题:“你叫我什么?云罗,再叫一遍?”

她抬起迷醉的眼睛,又唤了一遍:“穆泓。”

他清晰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那声音好似从天边飘下来,不是自己所发:“云罗,你记起我来了是不是,你不怨我了?”

云罗醉态可掬地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蒙着一层雾气,分不清是醉后朦胧,抑或是泪光隐现,嘴角微上扬,一叠声叫道:“穆泓穆泓穆泓……”叫到后来,禁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明净,过滤了一切世间烦恼埃尘。

皇帝哭笑不得,但想就算云罗是心血来潮想到这两个字,拿出来温习一下,她想到的是“穆泓”,而不是“穆潇”,她面对他,清清楚楚是念出了“穆泓”这个名字。这两个字一直在她心里,她从来都没有忘记。

“你忘了从前的事,不要紧,我慢慢地说给你听,总能够一件一件记起来的。云罗,我慢慢地说,你慢慢地记,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他的声音这样温柔,让她生出恍若隔世的恍惚,外面的风轻轻扣着窗纱,是有规律的响动,好似他挨紧自己胸口的心跳:砰……砰……砰……他穿着白色箭服,神采奕奕,那天色虽已暗了,她却觉得他整个人都是焕着光采的,胜过了白天的太阳。他把纸鸢还了给她,她尚有一颗泪挂在腮边,禁不住晕生双颐。断了线的纸鸢转个圈子回转来,一天愁恨无影,她眼里心里都换了个“风筝”来装着,他许诺她,不管他飞在蓝天,飞在云霄,不管飞得有多高、飞得有多远,她都拽着维系两人命运的那根银线,是他亲手交了给她。

酒后的热量逼上脸来,他又挨得她近,他衣袖间有龙涎香的香气,混杂着一点点酒气,氤氲浮动,叫她脑袋里微微眩晕,皇帝用手指轻揩她眼角,柔声道:“别哭,别哭。”

还记得他那时没有地位,总是给众皇子兄弟们欺侮,受了气,不敢告诉母亲让她耽忧,一个人躲在废弃的旧货仓里自暴自弃。六皇子失踪了七八天,谁也不曾真正关心他的去向,只有她找遍每一个他可能去的角落,他听见她就在外面,一面哭,不顾别人阻拦一寸一寸地找,执着地说他就在这附近,她闻到他的气息。犹记得她推开旧货仓的破门,她脸上是泪,东一道西一道沾满了泥,精致的绣花衣衫被荆棘勾得破破烂烂,她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大小姐的矜持n藉通通抛到九天云外。他抱着她,如同抱着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云罗,哪怕我以后会哭、会痛,可是我保你,这一生一世都不会痛、不会伤,更不会哭。”

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痛楚万分,手臂微微用力收拢来,将她紧紧地抱着,喃喃地重复一遍,那时候他以为是一生的许诺。

“对不起,云罗。”他怎么能够怀疑她?他怎么能够猜嫉她?他怎么能够因为嫉妒而发狂,那个样子来对待她?明明都是穆潇的错,明明都是他所谓的父亲和如今在寿春宫的那个老贱人的错!亏待她和他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穆潇死了,父皇死了,寿春宫那位,他也绝不轻纵,云罗,从前的日子去而不返,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阴霾,该死的人,全都死光了。

“从此以后,我们可以有一个全新的记忆,全新的人生,全都是美好,没有泪痕,没有悲伤,没有仇恨。”

帝妃饮酒,摒绝了一概近侍,连香吟和临止都不能入内。临止悄悄候在廊下,那风阵阵过体,如刀子一样割着双膝,那里曾受过冻伤,一到寒天,便刺痛难忍,今年发作得尤其早些。

横刺里伸过一只手来,两条雪白护膝绑带。临止见是锦瑟,便微微一笑,伸手接过来,借着星光看到虽是寻常所用绑带,明显是手工绣出来的,边角上绘着精致的如意云绣纹,托在掌上沉甸甸的,那带子极厚实,原先缝的时候,已经嵌了少数炭末进去。他把衣服下摆撩起绾在腰间,弯下腰欲待缠上,双膝许久不动,这么突然一受力刺痛不已,锦瑟接过带子,半跪在地,帮他一圈圈缠上去。

等到缠好,帮他把衣摆放回原处,这才盈盈起身。那带子里缠的发热炭末,这么一会就轰然烧起来,膝头痛楚大减,锦瑟向他嫣然一笑,未等临止有何表示,即悄然退去。

夜里风渐渐大起来,屋里的温度却在不断升高,云罗满口嚷热,脱掉外面大衣裳,只穿着一件玉色绫纱小夹袄,里面露出一抹水红肚兜。她的肌肤滚烫如沸,一双眼水莹莹的,直欲滴出水来,檀口热气阵阵呼出,皇帝明明没喝几口,陡然也觉得上了头,一时脑热心跳,当即将她横抱了起来,走向那张镂花错金的大床上去。忽而记起他和她关系有所改变那日,是他强迫她喝了酒,而这次是她喝酒仿佛记起一点埋没于深处的青涩记忆。看来酒还真是个好东西,他微微笑了起来,顺手拉开了腰间白珠玉带钩。

便在这时,和着风声外面不清晰地咳了一声,皇帝大怒,但见云罗似睡非睡,怕高声语惊动了她,忍住没有作声。外面等了一会,才轻声道:“皇上,冀州军报。”

皇帝好似一丈水生生退掉九尺九,程颖田去冀州,因为路途遥远,路上一来一回就要将近一月,这个消息他等了太久,可是片刻耽误不得,当下取过一床夹被替云罗盖好,自己重整衣冠,随便披件大氅匆匆地走了出去。

于是有人进来收拾残局,见云罗睡得正酣,也不敢惊动了她,收拾好以后悄悄退了出去。香吟进来看了一遍,也自出去,叮嘱两名在班小宫女好生守着,这才如常回到西边直房休息。

除了霜炭在火笼内滋滋微响,屋子里寂然无声,残余的酒香混着苏合香袅袅不绝。打从他离开,她才真正的睡着,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皇帝断然不会半夜三更就赶去,今晚是不可能再过来了,这一梦沉酣,睡得十分之香甜,竟然连常常惊扰她的梦境也没有一个。

可是睡着睡着,突然感到非常非常不舒服,总觉得有双目光,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她身上,她瞿然一醒,纱帐如流云般垂着,而这一层雪白以外,影影绰绰地站立一条人影。

她惊骇无比,立时捂住嘴巴,以防自己叫出声来。

那条人影伫立不动,也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云罗维持同一姿势都快僵硬了,人影才轻轻地移动脚步,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又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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