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连怀德方断了一臂,声音已没有方才那么铿锵,这三个字说的有些虚弱,却听的王安睿的身子微微摇了摇,接着他站直身子:“初二是我的女儿,岂能长留此处?”德安公主习惯地拉一下阿连怀德的手,伸出手去碰到的却是一片空荡荡。德安公主改换右手去拉住阿连怀德的左手,看向王安睿道:“十八年前,你们王家说过段氏所生的女儿已经夭折。一年半前,侯府出嫁的三姑娘已死于大火,王大夫,你到底有几个女儿,你的女儿能死几次?”
王安睿后退一步,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德安公主说的话却让人无法反驳。屋里一片寂静,都在等着王安睿的回答,王安睿的唇张了张,终于长长叹气:“舅兄,初二从小孤苦,愿你……”不等他说完德安公主就打断他的话:“从小孤苦,原来有爹有祖母的人也会从小孤苦?”
王安睿的面上早没有了半点血色,风吹着他的衣角,他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想,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阿连怀德的眼有一丝期盼。德安公主还打算继续呛王安睿几句,抬头看见丈夫的身子已经有些摇摇欲坠,把话咽了回去,出口的已经变成另外一句:“王大夫放心,我青唐虽是你大雍人眼里的蛮夷,也不会把无依靠的孩子丢给豺狼。”
王安睿没有再说,又行一礼就转身走了出去,平续宗也匆匆行了一礼就跟着出去,托德跟在后面送他们。只剩下德安公主夫妻,阿连怀德才啊了一声,闭上眼用左手捂住胸口。德安公主扶他坐了下来:“我去叫辆马车送你回去吧。”
阿连怀德既没摇头也没说话,从此之后,就再没什么故国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空了。德安公主看着丈夫脸上现出的怅然若失,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肩,过了些时才道:“你要恨就恨我吧,事是我做的,让你不能归的人也是我。”
阿连怀德低头看着妻子,十八年的相处,让他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该……?阿连怀德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想伸手摸一摸妻子的脸,右肩处传来的疼痛提醒着阿连怀德,右臂已经离他远去了。
轻轻吐出三个字:“不怪你。”若是心中没有情,又怎会落入这个圈套,如果没有情,怎么会有恨呢?有情方能有恨,不然哪里来的恨意?
对阿连怀德少了一支胳膊的事,最感震惊的就是阿蛮,早上出去还好好的人怎么回来就只剩一支胳膊了?阿蛮拉着德安公主的手要德安公主说出是谁把阿爹的胳膊砍断的,她要拿着刀去把那人砍成碎片。
德安公主担心着丈夫这边,被阿蛮这么一搅难得对阿蛮动了气:“都和你说过了,你阿爹的胳膊是自己砍断的。”阿蛮怎么肯相信,拉住德安公主的手就是不放,德安公主沉下脸:“阿蛮,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今年都十六了,眼看着就要嫁人,怎么还这么耍孩子脾气?”
一听到要自己嫁人,阿蛮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也知道德安公主是动了真怒,不敢再缠着她,那手却还是拉着她的衣服袖子。母女俩的声音传进屋里,半躺在那里的阿连怀德脸上露出笑容,这笑容让王璩也会心一笑,她把手里的碗放下,给阿连怀德盖上薄被:“阿蛮真是个孩子脾气。”
阿连怀德用左手轻轻敲一下额头:“是啊,我盼着她长大,又怕她长大,从此再看不到她那么甜的笑。”父母大概都是这样的,不对,这个父母里面要剔除掉自己的父亲。
阿连怀德回府的时候,当王璩看到他只剩一支胳膊的时候,大概有些猜到是为什么断的了。断臂明志,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来偿还当日叛国让祖先背负上的罪名。只是从此,舅舅再也不能提起故国了。
顺着舅舅的目光,王璩看向窗外,窗外的天依然那么蓝,蓝天之下被该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没有厮杀的。可舅舅已然断了胳膊,青唐和大雍之间,是不是很快就要动兵?上位者的意志,不知道可不可以逆转?王璩轻声叹息,阿连怀德回头看她:“初二,青唐,不会先动兵的。”
是吗?王璩微微挑眉,阿连怀德脸上有笑:“大雍陛下不是常说以仁义治天下吗?”自己最后说的那几句,已经直逼皇家尊严,就看是皇家尊严重要还是天下子民要紧,大雍陛下,您敢不敢做一选择?
使团在阿连怀德断臂的第二日离开了燕京,此次出使虽算不上无功也不能算圆满。不知道当大雍皇帝听到禀报的时候该做什么选择?王璩站在那日使团离开的方向看往燕京外面,从此后,离故国越来越远了。
秋天的风又重新吹来,距离大雍使臣回雍京已经四个多月,阿连怀德的伤势已经完全平复,没有了右臂,他在练习用左手使刀。这么些天的练习,已经能让他用左手也娴熟用刀,只是用左手写字还有点难看,但比起初写时候端正了很多。
阿蛮已经满了十六岁,这个年龄再受宠也不好再留,做为德安公主唯一的女儿,想娶阿蛮的人很多,可阿蛮一个也看不上。每次德安公主来和她说要她挑一个少年嫁过去,阿蛮都捂着耳朵不肯听。
一次两次还好,几次下来德安公主也发了脾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迟早是要出嫁的,我就算再宠你,也最多再留你几年,燕京那么多的少年,难道你就一个也看不上?”阿蛮嘟起嘴,开始用手指头一个个数:“那个妥哈,胖的就像头猪。铁鲁笨的就像一头牛,还有……”不等阿蛮念完,德安公主已经举起一支手:“停,你上个月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就是不一样的人,阿蛮,你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少年郎?”
阿蛮的脸上有可疑的红色,但很快就偎到德安公主身边撒娇:“阿娘,我不要嫁,我要跟你在一起。”德安公主被女儿这样一说就心软了,点一下女儿的额头:“阿蛮,不行的,总是要嫁的,选个你看得上的少年郎吧?”
阿蛮依偎在德安公主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等了好久德安公主才听到她开口:“阿娘,你说要是讨厌一个人,现在又觉得他不讨厌了,那要怎么办?”女孩子的小心思啊,德安公主笑了,凑到阿蛮耳边:“是不是朝鲁那个傻小子?”
阿蛮的脸又红了,却没有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觉得朝鲁不那么讨厌了呢?可是当初自己是口口声声对曼陀罗说绝不会嫁给朝鲁的,说出的话怎么能反悔呢?阿蛮的额头皱的很紧,德安公主看着女儿露出温柔的笑,朝鲁是阿蛮唯一能入眼的男子,可是皇后有意让朝鲁娶琪琪格。能和南王再结一门亲事,东平郡王自然是高兴的。
用手按了下额头,德安公主决定不告诉女儿这些事,拍一拍她的背:“你啊,喜欢朝鲁就去和他说,我们青唐的女儿家,哪是那样不敢开口的。”喜欢就是喜欢,来什么瞻前顾后呢?
阿蛮心中升起喜悦,跳了起来就要往外走,德安公主看着女儿的背影,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吧?好像比阿蛮还要冲动些,不对,自己哪像阿蛮这样不会想别的呢?往事,竟然有些记不清了。
不知道阿蛮去找朝鲁说了什么,王璩只觉得那天阿蛮回来的时候有些神不守舍,自己递过去的饼她也没接住,脸上露出的笑容很甜,但这种甜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就像,王璩在找着合适的词,像是自己还在威远侯府的时候,有一次午睡醒来听到白书和冷月在那里说悄悄话,说的是一个小厮,偷偷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冷月脸上露出的笑,就和阿蛮脸上的笑是一样的,还带了些微的羞涩。
少女怀春,感觉自己竟从没怀春过,也不对,当年对楚国公也曾抱过一点点的好感,但也仅此而已。阿蛮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见王璩不说话只看着自己笑,已经蹭到她身边:“姐姐,你说嫁给朝鲁好不好,会不会被人说?”
王璩拍着阿蛮的背,脸上的笑有几分揶揄:“嫁给朝鲁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一点,你要不嫁给朝鲁现在你会很不高兴。”阿蛮笑的更羞涩了,把头埋进王璩怀里不肯说话。
朝鲁能娶阿蛮,南王自然是赞成的,至于之前皇后的意思,毕竟没有定约,东平郡王的女儿也不愁嫁,只有当做皇后从没说过这种话,毕竟婚事就算是在青唐也是由父母做主。
婚期定在来年三月,阿蛮不用像大雍的女子一样要每日都为自己做嫁妆,可是嫁衣是要预备的,王璩曾答应过给阿蛮做一件最美的嫁衣,从大雍来的最好的料子,德安公主翻出自己箱底各种皮子。还有珍珠和宝石,所有的材料摊开在那里,一片光华灿烂。
先给阿蛮量身,再把衣料裁出来,衣领处要用貂皮,腋下用的是白狐皮,滚脚处要拿天马皮配,珍珠和宝石镶嵌在上面。这是青唐贵族女子常见的嫁衣,王璩还要在领上滚脚处都要绣上各式的花,每日忙着为阿蛮的这件嫁衣忙碌,不知不觉日子又往后过了两个月,嫁衣堪堪成形,还要往上面绣花,再往上面镶上珍珠和宝石。
阿蛮看着面前精致的嫁衣,已经说不出话来,这不过是件半成品,等到完全做成,真的就是燕京最美的嫁衣了。德安公主拍一拍女儿的脸:“你到明年三月可不能长胖,不然这衣衫可就穿不上去了。”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们的话,朵哈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看来人德安公主就惊讶地道:“出什么事了?”青唐官制已经建成,和大雍官制有些不同,除宰相外,只建枢密院,枢密院下设三司,此外还有专管部族的帐官。
来人竟是枢密院的副使,没有什么军国大事,怎么他会来这里?副使来不及行礼就道:“大雍遣来使团,使团大概还有三天能到燕京。”又遣使者,这大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德安公主的眉皱起:“大雍遣使也是常事。”副使又抛出一句:“边关来了军报,大雍陈兵三十万在边境。”
三十万?自从十八年那一战,大雍已经很少陈这么重的兵马在边关,这次如此,是准备先谈呢还是先打?打又从哪里开始?德安公主的头扬起:“好,我就看大雍有没有胆子打这一战。”
副使这才把最重要的一句话说出来:“此次大雍的正使乃是他们的宰相。”上次晟王来使不过是代表规格极高,而宰相出使必有大事,德安公主眼里透出惊讶,大雍此行目的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