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草木繁华。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轻快前行,一路山轻水暖,秀丽景致,却扫眼便过,太匆匆。
“唉……”林婉儿轻叹一声,放下车帘。
安寿将她揽过,“为什么叹气?”
“去年我过并州,正值冬末,虽然草木凋零,但其山奇水丽,已是秀致过人。而今草木繁茂,四周景致必定更为宜人。可惜了我们正在赶路,竟无缘细细观赏。”
安寿垂下眸,似乎踌躇了片刻,“婉儿喜欢看风景,就让李卓将马车放慢如何?”
林婉儿眨眨眼睛,盯他半晌,暧昧笑道,“安寿,我怎么觉得最近你都在刻意讨好我?”
“有吗?”安寿避过她的目光,矢口否认。
“我改主意了。”还来不及反应,林婉儿已经顺势倒进他怀里,头枕在他腿上,望着他,眉眼弯弯,“不看风景,看你就好。”
“我?”安寿微讶不解,“我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好看!”林婉儿一脸笃定,语气认真,“你可是我见过顶顶好看的男人了。”
安寿默然失笑。这女人果然……口无遮拦。
柔软细白的指轻轻爬上他的脸,林婉儿的目光温柔而专注,“你笑起来真好看。板起脸来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指尖细致地描绘他的脸廓,一寸一寸地滑过微扬的唇角,跨过刚毅挺直的鼻,“我最喜欢你的眼睛,黑黑亮亮的,像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你不知道玻璃弹珠是什么吧?小的时侯,我觉得那便是这世上最漂亮最美好的东西了。当然,现在也这么认为。你的发,”纤指勾住几缕垂落的发,缠绵,“又黑又粗,还总喜欢缠在一起,每次替你梳理都要费我好大一番力气。不过你束起冠来,是真好看。我喜欢你那副纹金紫玉冠,配你的眸色。”想起什么,她不悦地皱了皱眉,“今晨帮你梳头的时候,又在你的鬓角找到一根白发,加上以前发现的,已经是第三根了。安寿,你才二十六岁呢。”
将她游移的小手执入掌中,细细地吻,心中柔软,语调也分外的柔和,“记得那日在春华院,你说过什么吗?”
林婉儿敛眉苦思,那日大醉,说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恍惚记得似乎占了他不少便宜,当然,他很快就尽数都讨回去了。
忆起往事,安寿脸上笑意更深,“你说,药不可以乱吃。”
啊?林婉儿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他也记这么久?
“那时便想,这女人虽然唠叨,却叫人心暖。”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再也无法忽视生命中她的存在,再也无法抗拒她对他的吸引。
“我们成亲时,我对你有偏见。冷落了你十年,是我不好。”
听他抱歉,林婉儿垂了眸,淡淡哀愁,“你确实,该道歉。”那个羞涩安静的小姑娘,偷偷地喜欢了他这么多年。知道他不喜欢看见她,就乖乖地呆在凤仪宫哪都不去。她以为乖乖地听话,总有一天能等来他的回头一顾,却不想,这一等,便是终生。当初并不抗拒安寿的宠幸,也是想替她一偿夙愿。不然,怕也不会有今日的纠缠了。
见她感伤,安寿有些心疼,“还怪我吗?”
林婉儿抬首摇头,“都过去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怨的呢?
安寿拥紧她,有些激动,“以后……我是说,回宫以后,你可以问我要一样东西。”
“什么?”
“任何东西。只要你想,只要你开口,我便允。”安寿郑重承诺。
“那我要……”林婉儿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玉玺!”
安寿皱眉,“你要玉玺做什么?”
“当女皇呀!”林婉儿望着他,理所当然地答道。
安寿叹气,“婉儿别闹,我是认真的。”
“那我便认真地告诉你。”林婉儿敛起玩闹的神态,扬唇看他,一贯地自信张扬,不可一世,“我若真想要什么,必然有办法亲手得到,从不需要任何人的赠予!”
“婉儿,你……”安寿望着她,无奈中万分怜惜与珍视,“……为什么是这性子?”
为什么是这样的性子?莫名地让他心安心暖的同时却又总让他极度恐慌。
惶恐不安。
在他确信能够将她栓住前,哪怕片刻,都不敢将这颗惴惴的心放下。
一路风尘。
虽也有露宿,但跟着安寿,纵是露宿也样样不缺。是以一路下来,除了不能游玩略嫌无聊,林婉儿并无太多怨言。
这日马车贪了半日路程,到达与京城相毗的西景城时,已是入夜。
没时间去寻此间最大的客栈,一行人在一间唤做“如归”的二等客栈投宿。
小店虽略嫌拥挤,但还算整齐干净。
这时节林婉儿本就嗜睡,落地时早睡眼迷蒙哈欠连天。安寿要了碗清茶,仔细灌了半碗,总算将林婉儿弄清醒了。
“先吃些东西再睡。”安寿知她抵不住连日赶路的疲惫,柔声嘱道。
“恩,恩。”林婉儿漫不经心地点头,一双眼睛开始四处溜达。
同行十余日,安寿发现他的小妻子有一个叫他十分不悦的坏习惯。她除了偏爱美景美食,还对美人有着特别偏好。行路间若是遇到某个姿色稍好的公子或女子,她必定要多看几眼,而后津津有味评头论足一番。她“观赏”除他以外的其他男子,他自是不悦。而见她盯着那些貌美女子不放,他又会马上想起往日她在宫中将他推给其她女人的恶劣行径,同样不爽至极。
客栈人多,入夜时分竟还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安寿皱皱眉,交待过小二将饭菜送进房里后,立刻提着到处乱瞄的某人进客房。
上楼时,正巧楼上走下一个十六七岁的俏丽女子。那女子堕马斜髯,珠钗玉环,肌色如水更衬得五官精致,一身红衣利落清爽,叫人不得不侧目。
安寿第一反应,便是回望怀中人。
那红衣女子步到他们身边,不知怎的驻了步,与林婉儿的目光对上了。
却听林婉儿嬉笑开口,“艳而不俗,姝而不媚,这位妹妹容貌脱俗,如水肌肤更是叫人艳羡不已。”说着伸了手就往那美人脸上捏。
万方见势不妙恐生事端,急忙抽身想助那女子避闪,却不料那女子身形一闪,叫他扑了个空。而林婉儿的手,已经顺势搭到了他脸上。
安寿脸色发沉,抢过林婉儿的手阴恻恻地瞪了他一眼,看那架势恐怕有直接将他从楼梯上踹下去的冲动。
而肇事者林婉儿则若无其事地搓了搓手中的油脂和粉尘,严肃地对他道,“万方,你该洗脸了。”
万方扯开嘴角,恭敬答是。
再抬首时安寿已挪开步子,将林婉儿带离现场。
回身看看那女子,正想开口好好道个歉,却被一双美目狠狠瞪了一眼。
“哼!”小美人一个转身,径自去了。
万方立在当场想了半日,还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招谁惹谁了?
夜半,林婉儿自床上爬起身来。
已经很小心,还是弄醒了安寿。
“去哪?”他开口问。
“茅房呀,相公。”林婉儿一字一字地答。
安寿迟疑半晌,犹豫着要不要亲自看着,许久之后终于道,“明日就进城,你可不许再折腾。”
林婉儿咯咯地笑,“我若非要折腾,你也拦不住。”
安寿气憋,轻哼一声,放开了她。
“万方!”林婉儿一踏出房间,安寿便唤。
“属下明白。”万方应了声,举步跟上。
甫入茅房,便见一个黑影移了过来。
“婉儿姐!”却是穆灵换了夜装,悄声唤道。
林婉儿笑笑,“你倒机灵,知道我有求于你,也不拆穿我的把戏。”
黑暗中犹见穆灵笑得有些得意,“婉儿姐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来。”
林婉儿扬唇浅笑,眸中神采流动,微光中明暗难辨,“时间仓促,日后若有机会再与你细说。我身后有人跟着,你替我拦住,一刻钟便可。不要让他看到你的脸,做完之后乖乖回去睡觉,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即可。”
“明白!”穆灵戴上面巾,闪身去了。
鸡唱三遍,西景城中百姓正陆陆续续起床忙碌的时候,如归客栈已经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小二打扮的小个在人群外围观望半天,终因身高问题一无所获。
“大哥,”“他”转向身边的高大个,“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有个达官昨夜投宿如归客栈,结果一觉醒来,老婆不见了。这不,官府马上就派兵把如归客栈包围了。听说连城门也封了。”
“怎会这样?”小个一脸可惜,“清晨掌柜的叫我出来采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可怎么进去?”
“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那高个尽职地继续传播自己听到的消息,“听说那官人大发雷霆,客人们都被锁在客栈里出不来,掌柜小二什么的都被吓坏了呢。”
“真可怜。”小个晃晃脑袋,无限怜悯,“那我还是先在城里逛逛再回去好了。”
“那也是。”高个赞同点头,“好歹西景也是个邻近京城的大城,虽然城门关了,该有的也都有了,还愁没地方去?”
“那可不是。”小个笑了笑,迈步融入身边的人流,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安寿呀安寿,都到皇城边上了你居然还能把我弄丢,真是……笨蛋!”
如归客栈里,万方正在考虑什么时候到安寿面前以死谢罪的问题。
虽然安寿待他们这帮亲信死士一向宽厚,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不,只要是有关皇后的事,他就没有一件办好过!他们家主子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皇后了呢?胆大包天不说,口无遮拦不说,最要命的是喜欢三天两头地玩失踪,可苦了他们这帮暗卫,天南地北地找人,还得谨慎小心不透露半点消息。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个绝顶聪明的皇后的心思就更难猜了。主子对她的一往情深表现得还不够明白?这回又无缘无故地失踪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偷偷瞄一眼在堂中默坐的安寿。三尺以内的东西都被他摔成碎末,能够呼吸活动的活物也通通退到一丈开外的安全距离。楼上有几个大胆的,也只敢推开一条窗缝偷看。
没办法,安寿脸上的表情此刻要多骇人就有多骇人,连他,耐不住严寒躲到门边来了。
林婉儿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呢?
万方的思绪绕了一圈,又开始冥思苦想起来。
昨夜的武林高手突袭,毫无疑问是为了拖住他助她逃跑。可是一路下来她跟安寿形影不离,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跟外人联系上的呢?
哪里出了破绽?万方努力回想昨夜情景,突然觉得黑衣人的身形似乎有些熟悉,一定在哪里见过!可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正想得出神,却见一个小二捧了茶水自身边经过。
正要拦时,那小二抬起了头,朝他嫣然一笑。万方愣住,竟忘了有所反应。
有人靠近了!
楼上一阵小骚动后,全都屏息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朝那个面色阴沉吓人到极点的男子走去。
“喝杯茶,消消火。”只听一道清甜的嗓音悠然响起。
“啪!”碗壶皆碎。
众人提了胆,有些不忍心地观望捧壶人的下场。
却见那小二竟被那男子抱在了怀中,头上巾帽被他猛力一扯,一头华发顿时如瀑倾泻!是个女子!
男子压抑的怒火此刻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只听他字字如冰般生硬冰冷,“闹够了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女子居然还笑得出来,男子身上叫人心胆俱寒的唳气恍若对她毫无影响,“只是想告诉你,我若想离开,没人拦得住。”
“所以呢?”男子徐徐吐字,语气愈加冷冽。
“所以……”她垂下眸,徐徐俯身,欺上了他的唇。
她,她,她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万方已经完完全全被林婉儿的惊世骇俗给震住,以至于忘记替安寿“疏散人群”。
唇上吃痛,她已咬破了他的唇。
没有拒绝,或者根本不想拒绝。任由她带着腥咸血气的舌缱绻地滑过他的唇畔。
她垂眸看他,除去不可一世的张扬和玩味,只剩下刻入骨髓的高傲,“不想我离开的话,就想办法,让我不想离开。”
他望她许久。
卸去脸上冰冷,与她十指相扣,细细地,用唇舌替她清理唇边沾染的血迹。
“我会努力。”
若是此前他依旧两手空虚,这一回,他已真真切切地抓住了什么。
她已将羽翼交付他手,只要他愿意,付出等值的代价。
“万方,备车。”抱起怀中人,朝她温柔地笑,“我们回家。”
回家。是了,她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回家。
她会给他一个家,而他,会给她一个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