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遭劫
纵然心中着急,皇帝召见,也不能披散着头发、仪容不整而去。梅梅耐着性子,命宫人们找一身半新不旧常服换上,再戴上几朵绒花,扶着王嫂、李嫂两人,书海泉在前头引着,永寿宫宫人簇拥着,弃小巷而不用,开永寿宫宫门,沿着宫巷往南,入养心门直达大殿外,递牌子求见。
崔玉贵早就在外头廊下候着,远远瞧见皇后仪仗进了养心门,急忙飞奔上前,接过书海泉手中牌子,对着皇后躬身行礼:“请主子娘娘稍候,万岁爷正在召见军机大臣与兵部官员。容奴才进去通报。”
梅梅点头,“去吧。”扶着王嫂,站在殿外,仰头望殿檐上琉璃瓦滴水。数了不到十块滴水,就听门口小太监连声通传:“宣——皇后觐见!”一声一声,由西暖阁传到外殿。
梅梅心下一沉,扶着王嫂,慢慢走上台阶,眼角瞅着大臣躬身鱼贯而出。肃顺落在奕d身后,与皇后擦肩而过之时,略微侧身,让皇后先行,嘴里小声劝道:“别急。”
梅梅想停住脚步问清何事,就见崔玉贵、张德全双双迎出来。没时间细问,只得将肃顺的话记在心里,跟随崔、张二人入养心殿西暖阁。
打开软帘进去,就见康熙立在龙座之前。崔玉贵、张德全伫足,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王嫂、李嫂见状,只得停住脚步,守在帘外伺候。
梅梅心中更加奇怪,莫非出大事了,皇帝竟然起身相迎?不敢托大,疾步上前,飘飘下拜。
康熙叹气,亲手扶起皇后,拉她坐下,连叹三声,这才缓缓说道:“费扬古出事了。月前,他奉宁夏将军之命,到陕西宝鸡军工厂提两车军火回银川,路上被劫了。劫匪留下口信,说再要两车军火,才能放人。山陕总督不知他是国舅,并未及时答应。固伦四额驸赶过去救人的时候,那些山贼已经逃匿无踪了。国舅也不知去向。”
康熙说完,留神皇后,生怕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痛哭失声。哪知,皇后只是起初略微呆滞一刻,等话说完,立刻回过神来。只见她闭目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慢慢问道:“人逃了不好找。问题是,两车军火,走在路上,很难轻易藏匿,就是分开运,沿途也会留下痕迹。朝廷军火制造水平,不是普通山贼能够拥有的。一旦有人使用,就会露馅。皇上,四额驸可是按照这些线索找了吗?”未等康熙开口,梅梅接着说,“四额驸毕竟不是当地人。只怕,这事还得靠地方官。要熟知当地风土人情、地理山川之人方可。除此之外,还要能代表朝廷之人前往周旋,不知皇上派何人去了?”
康熙皱眉:“兵部侍郎崇绮,率大内侍卫特别纵队已经出发了。朕另外传旨给山陕总督,命他全力配合。”
梅梅垂眸:“多长时间以前被劫了?”
康熙叹气:“三天前。”顿一顿,忍不住问,“你不担心?”
“三天了。”梅梅闭上眼,兀自琢磨,“应该还活着,那些人既然敢拿人质做要挟,就一定相信费扬古的身份,能够换军火。崇绮,崇绮——”睁开眼,看着康熙,“别让崇绮去,此人太过刚硬耿直,适合剿匪,而不适合谈判。派荣禄去吧,他更合适。”
康熙看皇后一脸平静,顿时无语,沉思一刻,方才点头,叫来崔玉贵,传召荣禄速速出发,追上崇绮,命二人一同前往山西。
旨意传出,梅梅一愣,“既然是从宝鸡往宁夏运货,怎么反而去山西?”
康熙听了这话,心中更加郁卒,闷声回答:“从宝鸡往西,据说路上冰雪封山,这才绕道陕西东北。没想到,居然遇到山西土匪。”皇后地理居然学这么好?
梅梅伸手,揉揉太阳穴,“山西?不对劲。军火是何等机密之事,就算费扬古年轻不更事,宁夏将军难道会不知道保密?怎么临时绕道,反而被山贼发觉?山西山贼,跑到陕西劫道。这伙山贼,不简单呐!”
梅梅嘟囔完,康熙腾的一声站起来,大步出去,找御史秘密赴山陕调查。等到一切安排停当,回到养心殿西暖阁,见王嫂、李嫂依旧带着永寿宫的人垂手守在暖帘外,轻声问:“皇后还在?”
书海泉急忙托着佛尘,躬身上前回话:“回万岁爷,主子娘娘一直在,刚才出来,看万岁爷没回来,就又回屋坐了。”
“哦。”康熙奇怪了,刚才看皇后神情,挺镇定的,想必,是又想到什么,等朕回来说吧。叫众人在外候着,康熙举步入内。
皇后依旧双手交握坐在炕上,见皇帝独自进来,只是抬头,随即又低下头来。国舅生死未明,康熙也不好挑这时候找皇后失礼之处,只得走上前,稳坐到龙椅上,轻声问:“可是还有什么事吗?”
梅梅抬头,想了想,慢慢说:“我在宫外有个铺子。因为我不方便出面经营,便托一位老掌柜照管,此人姓胡。那个胡掌柜,曾经是山西乔大当家的手底下干过,与乔大当家的关系甚好,到现在铺子里的东西大多都是从乔家进货。我刚写了一封信,想麻烦您,找人护送胡掌柜,到山西去。乔家生意,在全国都能畅通无阻。只怕,各方面关系都打理的好。若是乔大当家能出面,或许,能帮忙找到那伙山贼也不一定。”说着,拿起桌面上一封信,递了过去。
康熙接过来一看,口也未封,想了想,找来浆糊,亲自封好,这才叫人出宫,将信交给胡掌柜,并护送胡掌柜即刻启程,前往山西祁县。
诸多事情有条不紊安排下来,时间却只过了一会儿,太阳才刚刚升起。梅梅掰指头数了数,自己能干的事情都做完了。看看康熙,山陕两处,乃西北重地,那里丢失两大车军火是何等重大之事,只怕,他要忙上一阵了。想了想,小声问:“皇上饿不?我去做饭?”
康熙默然,点头应允。
梅梅得了准许,这才整整衣服,扶着炕沿站起来。康熙睁眼看着皇后稳稳当当站起来,心中不解:难道,费扬古在皇后心中,就那么不重要?一般女子,听闻亲弟弟生死未卜,定然会失声痛哭。心眼儿多的,还会趁机趴到丈夫怀里装柔弱,以求帝王风多的宠爱吧?毕竟,费扬古乃是公干之时出的事。
大座钟长针还未走上一圈,康熙就知道自己错了。皇后哪里是不在乎费扬古,分明是太在乎了。
只见她稳稳站起来,刚走两步,就直直撞到檀木桌上。撞上就撞上吧,赶紧绕路啊,哪知道,皇后借机坐到地上,抱着桌腿,不肯起身了。
康熙无奈,不忍唤来奴才们,看见皇后狼狈模样,只得亲自起身,上前扶她。走到跟前才知道,皇后抱着桌腿,鼻子红红的,两只眼睛正啪嗒啪嗒往下掉泪珠。
康熙伸手拉她,“起来吧,叫太医给你看看。风湿刚好了些,别再受凉了。”
梅梅听了这话,越发不肯松手,抱着桌腿,埋头呜咽,嘴里含糊不清,“弟弟啊,我的亲弟弟啊!”
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听的康熙心中发酸,忍不住在一旁劝道:“不会有事的。朕已经派人去救了。你不也派人去了吗?”
梅梅哭累了,止住眼泪,扭头看康熙一眼,小声说:“我没事了。就是心里难受,所有我能做的,我都做了。可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囫囵着回来。万一出了什么事,见到爹娘,我该怎么办?弟弟跟着我,我把他弄丢了?我把亲弟弟弄丢了?我——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好好的一条檀木桌腿,抹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看的康熙不知道心疼皇后好,还是心疼紫檀木的好。
康熙蹲在皇后跟前,抽出腰上手帕递过去。看看皇后这幅模样,莫名其妙的,心中反而轻松起来。
说实话,刚得知消息之时,皇后冷静沉着,分析处置,让他觉得皇后太过强悍,不像那位一直站在自己背后,照顾自己衣食起居,偶有闲暇,听她说些闲话、找她帮些小忙的小女人。反而更位像能力卓绝的女强人,譬如,他的祖母孝庄文皇后。甚至,他觉得,即使慈禧遇到这样的事,处置起来,也未必比皇后做的好。这样的女人,做长辈,他习惯了;做女人,他不适应,很不适应。他是男人,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男人,他的身边,需要的,是一个女人,一个以他为天的女人。这种情况下,皇后你不是应该扑到朕的怀里,求朕救国舅吗?
毫无疑问,皇后初遇事时,表现的冷静沉着,让康熙不爽了,大大打击了他身为男人、身为帝王的自尊与骄傲。而冷静过后,皇后表现出来的柔弱,乃至无理取闹、幼稚至极的行为,反而取悦了康熙。
这些,都是梅梅所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把弟弟弄丢了。那是她一个爹一个妈、从小打打闹闹、一起哭一起笑、一块儿长大的亲弟弟呀!
想到这里,梅梅又哭了。能做的都做了,能安排的都安排了。还不许她哭一哭吗?因此,当康熙极尽温柔地揽她入怀,轻轻为她拭泪之时,梅梅趁机抹了康熙两手鼻涕。“呜呜,我的弟弟,我的亲弟弟,我一个爹一个妈亲了二十多年的亲弟弟呀!你别回来,回来我就打死你,运个军火都能叫土匪劫了,你活着干什么你,呜呜,我的弟弟呀!我的亲弟弟!”
梅梅絮絮叨叨,妄图说服自己,费扬古一定还活着,等他回来,一定拿扫帚疙瘩好好削他一顿不可。康熙忍着胸口衣服湿漉漉、潮乎乎的,小心安慰皇后。就在这个时候,山西某处山窝窝里,费扬古哭丧着脸,对着山大王苦苦哀求,“大哥,你是我亲大哥,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姐是皇后,我姐夫可有钱了,不信您去问问。求求您了,别让我娶您闺女,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