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薛姨妈用了早饭,照例又要往贾府里去,见儿子闷闷地又要钻回书房,便说:“蟠儿,好容易考完了你也好生歇息歇息啊,考得怎么样都没关系,身体才是要紧。再说,就算是中了状元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从五品翰林做起?我儿且放宽心,就算考得不尽如人意也没关系。你舅舅是正一品的大官,往后有他照应着你,跑不了好前程去!”
胤g这会一反常态地强硬说道:“大丈夫在世顶天立地,我岂是那等投亲靠友、要人照拂的人?母亲未必也太小瞧了儿子!”
薛姨妈略略有些尴尬,“投亲靠友”这句话可不就戳着她的心病了?不过,她从来也不愿埋怨儿子,反而是自己发讪说:“唉,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说起来,咱家往日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现在不知道是生意不好做了还是人丁稀少的缘故,生生被他们几家人超了过去,妈又岂是愿意在人家那里看人脸色的?”
胤g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转而安抚母亲说:“娘你别光看着人家好,他们家里现在看着是轰轰烈烈,可是真要有个什么,爬得高也跌得重呢。倒不如咱们自己争口气,步子慢一点不怕,关键是每一步都是自己踏踏实实走出来的。娘你以后只管安心吧,这家里有我呢。”
一席话说得薛姨妈抹起了泪花,半响才欣慰地说:“好好好,有你这句话娘就安心了。”
等薛姨妈晚上回来,却又吞吞吐吐地对胤g说:“我今儿个去西府里,贾老太太说得亲热得很,一定要为你摆酒庆贺呢,还说,若是咱家里地方仄摆不开,就借他们花园里一用也是无碍的。”
胤g一听就火冒三丈,这不是故意寒碜人嘛?哪有自家摆酒请客,要到人家家里去借地方的?贾老太太这意思无非就是讥讽他们薛家新买的房子不够阔气,连多来几个宾客都坐不下。
胤g按捺住火气,沉沉地说:“等我殿试考过了,自然短不了要请他们吃一顿的,等着吧。现在我可是一点心思没有。若是他们实在嘴馋,等不得,就请自便,只是不要打着为我庆贺的名义,我也不会去。对我来说,会试不能进入三甲,是晦气不是喜气!”
薛姨妈自然不可能将儿子这话传到贾太君耳里,只好百般寻找托辞推脱了此事,贾母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暗自鄙薄“到底是商户人家,小家子气,给我一试就试出来了。我们哪里就稀罕吃她那顿了?不过为了凑趣罢了。”
次日,宝钗特意回家看望哥哥,胤g观宝钗如今长高了些,因为个子抽条连脸盘子都好像小了点似地,倒是显出了几分青春少女的妩媚情致来,比以前耐看了不少。
饭桌上,等上菜的功夫,薛姨妈怜爱地婆娑着宝钗,说:“怎么你们两兄妹都瘦了?你哥哥瘦了,原是考试辛苦,你瘦了,可是在那府里吃得不好?不如还是回家来住吧。”
宝钗说:“妈妈又多心了,我在那里,每天只是肥鸡大鸭子吃腻了肠子,怎么会吃不好?我原是羡慕林妹妹纤巧,特意少吃的。”
薛姨妈连忙说:“你学林丫头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原是清瘦得好看,到你身上就未必了,你原本骨架子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有什么好看?”
听得胤g都笑了,说:“妈妈的意思是妹妹原来是邯郸学步,反而失其本色了。”
宝钗微微撅了嘴,说:“看妈妈说得,惹得哥哥都来取笑我。”
饭毕,薛姨妈却又注意到宝钗未戴着那金锁,便问:“咦,那个锁呢?怎么不戴着?”
宝钗低着头说:“颜色旧了,不好看,就没有带。”
薛姨妈说:“那明天你给我,我叫人给你炸一炸去。”
胤g知道这金锁的用意,估摸着宝钗是在贾府那边因为这个被人诟病才不愿意戴的,便为宝钗解围说:“那个金锁太沉了,挂在脖子上吊得脑门儿都累,何况妹妹还常常要做针线,不戴也好。”
薛姨妈见儿子如此说,又有宝钗在,也不好多说,只得罢了。
待宝钗走后,薛姨妈才对胤g说:“蟠儿,那金锁的事娘以前可是和你说过的,如今看来娘往日说的做两手准备的话今儿个可算是灵验了,宝丫头想入宫的事情看来是黄了,咱们不如赶紧打算将她嫁入贾府才好。你知道娘的用意,怎么今天反而和娘唱起对台戏来了?”
胤g说:“妹妹入宫的事只是延后,怎么就黄了?母亲未免放弃得太早。”
“我琢磨着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胤g压低了声音,顿了顿又说:“也是个今儿往东,明儿就要往西的主儿,就像这次恩科一样,什么时候说不定一高兴就又要兴出什么新文章来。妹妹身上还背着待选的名义呢,娘就要把她发嫁了,万一那位突然又说要才人们入宫随伺公主郡主们,到时候咱们还能把妹妹又从贾家要回来啊?”
薛姨妈没词了。
胤g说:“娘,脚踏两只船,有时候可以取巧,有时候却会两头落空,反而落水。娘你听我的吧。妹妹年纪尚小,且急不到嫁人这上头来。再说,咱家如今门第不高,低嫁了,妹妹不甘心,高攀了,妹妹在夫家要受气。且等我再努力几年,若是得抒平生志向,妹妹就算大个几岁再嫁,也少不了好人家,何必心心念念一个贾家?老实说,就他们家那个宝贝疙瘩,我十分看不上,不愿意与他做舅兄。俗话说‘表壮不如里壮’,贾家再赫赫扬扬,也保不了贾宝玉一世荣华,他文不成武不就,偏偏还是那么个脾气德行,妹妹嫁过去能得什么好?想必妹妹自己也认清了这一点,所以自己就不肯戴那个劳什子的金锁。”
薛姨妈听了心服口服,便说:“蟠儿如今倒真是有大主意了,算了,这一档子事,娘就先不管了,就像你说的,先看看吧。”
时间飞快,转眼就到了殿试之期。
胤g随着九十名贡生在凛冽的寒风中静候在午门外等待进殿的钟声。
“当当当”随着钟声悠扬,左、右掖门一齐开了,贡生们排成两列,在两名太监的引领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走进去,唯有胤g神采飞扬,也不像其他人那般惶恐得头都不敢抬,他只是微垂着头,目光却是四处流转,领略久违的皇宫大殿的气象。
金銮殿上,孝文帝身着大典的礼服,威赫赫端坐于龙椅之上。
站在众贡生正前方的主考官(原主考已被罢免,这是礼部临时指定替补)率领着贡生们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之礼,一时殿上回荡着“恭请皇上圣安”的声音。
皇上威严地拈须颔首,他身后的掌事太监便尖细着嗓子宣示:“传圣谕,开考!”
主考官又率领着贡生们叩头谢恩,站了起来。贡生们都按照之前被严格叮嘱好的指示,脚步放得轻巧,屏着呼吸走向自己的考案。人数虽多,倒是整齐有序,一声儿咳嗽都不闻。
胤g端坐在自己的考案之前,看了看考题,便一边慢慢地磨墨,一边脑中飞快地运转。他想,殿试和会试不同。会试的审卷官们一天要看成百上千份考卷,脑子都木掉了,所以,文章必须要按着八股格式循规蹈矩地来,太有文采的反而被视作出格。殿试则不同,皇帝不会每一份考卷都看,他只看在场的主考大人们精选出来的,所以应该会更加欣赏不落俗套的文章,就算略略脱出一点八股格式,只要文章气势不凡,想必反而容易脱颖而出。
胤g心里有了计较,文章的写法走势也成竹在胸,于是提起笔来,文不加点,龙飞凤舞起来。
而此时,许多考生还在或咬着笔头出神,或两眼望着殿顶凝思。
胤g奋笔疾书的样子在这群人之中十分引人注目,果然,孝文帝的目光停顿在他的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便招手叫下面巡场的主考官过来,问道:“最左边第四个的考生什么来历?会试中排名第几?”
孝文帝听完主考官的汇报,嘟哝了一句:“原来是内务府的皇商之后啊?”便不再看胤g了。
可是,胤g再次叫他惊奇了。
少顷,胤g便写完了,然后站起来,捧着自己的考卷,走到大殿正中跪下,将考卷举高过头顶。
孝文帝偏头对殿下侧边左首坐着观考的太子说:“你先看看,若是有可取之处,再给朕瞧瞧。”
太子恭顺答道:“儿臣遵命。”
胤g将考卷交给掌事太监,孝文帝却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说:“大家都还在琢磨呢,你就交卷了,怎么这么快?”
胤g说:“回皇上,臣虽然稍有捷才,和皇上相比,却是自愧弗如。听说皇上日理万机,每日要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往往回复评语万字。臣这不过是班门弄斧。”
孝文帝听了倒是得意,施施然拈须而笑,太子下首坐着的一个人却出其意料地开口冷笑:“好个狂生!怎敢自比圣上?”
胤g当仁不让地说:“臣自是不敢自比圣上。只是,圣上既是万民之表率,同时又是才华品德馥比圣贤,‘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臣之浅陋微见,怎及圣上之万一?然,‘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追比圣贤,原是每一个读书人的志向所在。”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皇帝虽然是富有四海,尊贵无比,可是也不能和历代先贤相比。胤g不惧帝威,单说仰慕皇帝的堪比圣贤的才华品德,任是听惯了花言巧语的皇帝也不禁动容一笑,说:“好个追比圣贤!说得好!你既然是天子门生,朕自然会给你机会!”
胤g叩头谢恩,说:“ 吾皇圣明。”
孝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年轻举子,俊眉修目,眼神坚定,不卑不亢,心里起了一点趣味,便说:“等会儿考完了,你先不忙离开,朕还有话想问问你。”
胤g说:“是,臣遵旨。”便又磕了个头,慢慢站起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这时全场举子尽都停了笔,眼巴巴地望着这一幕,心里满是各种羡慕妒忌恨。
就连巡考的考官和观考的皇子大臣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在胤g身上打转。
胤g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地正襟危坐,接受各种目光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