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远奉纪大人之命去昭熙寺查那几个和尚的底细, 这日反而发现一桩奇事,于是大清早过来向彦璋禀报:“大人, 何忠明死前曾去过昭熙寺,可他却不是个敬畏鬼神之人……”
贺远这话, 和江月上次听那个寡妇李氏说的一模一样,倒是可以相互佐证,不像有假。
彦璋敛眉:“查到他去做寺里什么?”
“何忠明在殿里上了一炷香,又添了些香油钱,然后在厢房歇了个晌午就回去了,至于其他的……”贺远摇头,“卑职没查出来。”
微一沉吟, 彦璋吩咐道:“待会儿你随本官走一趟。”
二人边谈论此事, 边往灶间去,没想到正好与江月迎面遇上。彦璋步子微微一滞,旋即又恢复正常神色。
“纪大人!”江月在一旁拱手见礼。
彦璋微微颔首,又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
见贺远大清早跟着纪大人, 似乎有事情, 她道:“纪大人,贺大哥,你们待会儿要去哪儿?”
彦璋不答,只撩起衣袍坐下,驿丞连忙端上清粥小菜。
贺远还不知道江月女儿家的身份,跟江月走在另一张桌子坐好,回道:“江兄弟, 我随大人去昭熙寺。”
昭熙寺?
江月偷偷拿眼觑纪大人,见那人这几天根本不搭理自己,简直视若无睹,她不觉有些憋闷,于是问:“大人,我今天做什么?”她已经闲了好几天,实在难受得厉害。
彦璋舀了一勺粥,慢慢吹着气。热气腾腾之中,他淡淡说道:“你留在驿馆。”
“为什么?”江月走到彦璋身畔,极为忿然,“大人,您不是说……让卑职好好查案的吗?”
陡然被她拿话顶回来,彦璋微微一怔,勉强道:“那你去提刑司看物证……”
这算是派了个差事,可是等于没有!
江月气道:“大人,您不是亲自去看过了么?怎么还要卑职去?”她顿了顿,毛遂自荐道:“大人,不如让卑职去查一查守备府那些桐油的来路?”
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彦璋抬眸望过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凝睇着她,可江月亦回望过来,一脸的倔强。彦璋叹了一声,道:“贺远你去查桐油的来路……”
“那我呢?”
“你跟在我身边。”
说罢,彦璋低低垂眸,又舀起一勺白粥,只余江月一人脸慢慢红了。
江月亦明白纪大人的心思,可这话实在太引人遐思,她的双颊烫的有些吓人,于是弱弱反驳:“大人,其实卑职可以的……”
“本官的话,不必再议。”
这回,他的声音多了一分清冷与几分强势。
江月默默退到后面一桌,偷偷看前面那人,两道秀眉微微颦起。
其实她挺怕纪大人的。这人时不时要发脾气,还总爱冷脸,好似千年寒霜,有时候说话更是尖酸刻薄,可偏偏这样一个人跟自己求亲……江月就觉得微妙了。她悄悄收回视线,耳根子却依旧发烫。
偏偏贺远在一旁奇道:“江兄弟,你是不是身子不适?怎么面红耳赤成这样?”
江月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胡诌:“灶间有些热,被蒸的。”
彦璋闻言,微微抿起嘴角,是个浅浅的笑意。
用完朝食,江月随彦璋往城西去,而贺远独自一人去查桐油一事。
昨天下过雪,如今堆得很厚。临安城里还好,挨家挨户都会扫在一旁。而城外,路上的积雪不停被人踩来踩去,就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马蹄子一踏上去便容易打滑。彦璋察觉不对劲,率先跳下马,牵着马缰缓缓走在前面。
江月见状亦跳下来,她一踩到地上,就刺溜一下,脚底打滑。勉强扶住马站稳,就听前面飘来一句话:
“你小心些。”
声音清清冷冷的,却透着关切之意。
彦璋没有回头,江月看着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影,这张不争气的脸不由又开始热起来。她搓了搓耳根子,低低“哦”了一声,亦步亦趋。
这样走得极慢,两人到昭熙寺山脚下时,已是日上三竿。
将官马拴住树上,彦璋抬眸望向这弯弯曲曲的山道。山里的气温更低,现在的山道更滑,每一层台阶都结成了冰,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摔。他皱了皱眉,走到一旁,折下一根树枝,反手递给江月,“这里滑的更加厉害,你自己当心。”
那树枝灰色本是普通寻常,可握住他的手里,就多了不一样的料峭风骨。
江月微微一怔,垂首接过来,又低低说道:“大人,其实您不需要这么照顾卑职的。”她从未被人如此仔细照顾过,甚至是捧在心尖上宠着,现在竟有些不知所措。
彦璋看了她一眼,只淡淡道了句“知道了”,又一马当先往山上走。
从山脚到山间的寺庙路程稍有些远,再加上地滑,彦璋有意无意走得慢,江月跟的不算吃力。
山门前,寺中方丈亲自迎出来,“大人,之前贫僧那该死的小徒实在……”他话里说的正是那天的小沙弥,“他如今已被提刑司带走,是死是活我们都不愿再过问,还请大人莫怪罪全寺上下。”
方丈话中满是战战兢兢之意,彦璋却照例面如寒霜:“劳烦方丈将何忠明来此做过些什么,详尽告知。”
寺庙不大,方丈领着彦璋往里,不过几步就到了大殿,“何施主当日来,曾在此殿内逗留少顷,然后又去了后院厢房。”
彦璋翻阅搁在一侧的香油簿,果不其然,见到何忠明的字迹。他在提刑司见过何忠明的笔迹,如今静静看着,与自己曾见过的那些暗暗比对。见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又往后面厢房去。
熟料何忠明休憩的厢房,居然是上回江月睡过的那一间!
彦璋怔愣少许,方提步跨入房内,环顾四周,视线落在那张榻,想到那夜月色下,那人柔美的睡颜,不禁微微失神。
江月却毫不知情,她已经在一边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彦璋定定望了她一眼,又默默叹气,目光落在四堵墙上。等他回过神来,江月已经半蹲在地上敲地砖,又趴着身子听底下的动静。
“起来吧,底下没东西。”彦璋道。
“大人您又知道?”江月有些不服气。
彦璋“嗯”了一声,也不多做解释,只继续环顾四周。
“大人,这厢房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啊……”江月转了转,满是疑惑,“咱们会不会想太多?”
彦璋也有此疑虑,此刻不禁蹙眉。
忽然,一道影子从门前一闪而过,实在可疑。江月大叫了一声“站在”,连忙拔腿追过去。彦璋背对着门,稍稍落下一步,亦不敢耽搁,着急追赶过去。
那道影子显然对此极为熟悉,三下两下就窜没了,又引得江月追到后山的梅花林中。
对于这样大片的梅林,江月有很不好的记忆。馥郁的梅香钻进鼻尖,令她心生恶寒,于是连忙想回去,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
“大人?”
这里太过安静,根本没人应,江月往后退了几步,又唤了一声“大人”。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突然袭来一柄暗器。江月听见风声,连忙侧身,堪堪躲过一劫。
来人做和尚打扮,此刻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凶悍的眼神。他也不给江月停歇的机会,第二把暗器发过来,江月连忙操起腰间的朴刀抵挡。
这一击力道很大,击到朴刀的瞬间,江月虎口被震得发麻,手中的刀就落了地!
第三柄暗器紧接着飞至跟前,快得不可思议,江月愣了一瞬,就见不知从哪儿斜斜扔来一块石子。
铮的一声——
江月又捡回一条命,“大人!”
“伤到没?”彦璋将她护到身后。
男人的身影高大,江月盯着,又泛出一股安稳之意,“卑职无事。”她道。
彦璋这才安下心来。他今日没带兵器,如今手里只有刚刚攀折的一支梅枝。勉强与那个蒙面和尚过了几招,旧伤不巧又发作……他自知难撑下去,一回身,牵着江月往林子深处去。
“大人,你打不过他?”
彦璋顿了顿,如实道:“打不过。”
“……那咱们还是赶紧跑!”
这一路雪很深,一踩一个脚印,极容易暴露位置,彦璋蹙眉,单手将江月抱起来。借着梅树枝头,运劲掠远一点。待力道用尽,才将江月放下来,两人藏在一颗梅树后面。
这梅树不算粗,幸好旁边枝影横斜,勉强能挡住身形纤瘦的两个人。
“刚才多有得罪。”彦璋道。
形势危急,江月才不计较这些,她只是焦灼地问:“大人,那人追上来了么?”她的耳力不行,此刻想要探头张望。
彦璋连忙拦住她,“在附近,别动。”他低低说道。
江月一听,连忙顿住,身形不自觉往里避了避。
她这么一避,恰好躲到彦璋怀里。身后是男人坚实的胸膛,江月不觉愣住,旋即要避开些,熟料彦璋突然扣住她的胳膊,“别动!”
江月又是一怔。
只听外面传来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恨不得自己就缩得越来越小。
可这儿就这么大一株梅树,再躲,也只是往男人怀里躲。
江月微微侧目,就对上一张棱角分明的下巴,隐隐冒着青茬,她不敢多瞧,连忙垂下头。
这么一来,那人的呼吸时不时扫过她的脖子,像是羽毛拂过,江月耳根子红得更加厉害了,比枝头的红梅还要娇媚。还有,被他的手扣在的地方烫的像烙铁……
她坚持不住,悄声问道:“大人,那人还在么?”
彦璋不答,只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
江月百分百信任纪大人,知道他不说话,就意味着那和尚必然还在附近,所以,她的头只能闷得更低了。
很是煎熬!
过了许久,彦璋才轻轻放开她。
江月大大舒了口气,又往旁边避开一步,才回过身。
这一瞧,她又吓了一跳,只见纪大人脖颈处有一点伤痕,痕迹不深,如今渗出些血来,“大人,您受伤了?”
彦璋抬手摸了一下伤口,又看了眼指尖的血,道:“有毒。”
淡定得好像不是他中毒一样!
江月快哭了:“大人,您何必来救卑职呢?”
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眸望着她,彦璋淡淡道:“因为……我放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