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8日下午四时三十分, 天淘沙海滨酒店。
一里外的车道就铺满了鲜花地毯,音乐喷泉声势震天, 奏响的全是恢宏乐章。无论是植株、装饰还是酒店侍应生,从上到下被置换一新。
特别设计的礼堂里宾客满座, 四处都布满了记者与摄影师。大家低声交谈,耐心等待这场盛世华宴。
里里外外的情况李铭远了若指掌。他站在休息室的监视仪前抽烟,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我就知道不该放她出门。”长达一小时的驻足等待中,他也就这样对范疆说了一句。
今天的铭少爷极为英俊不凡。玫瑰金袖扣、纯手工定制的西服、打理得当的短发,一切昭示着年轻而张扬的魅力。可他的身影和侧脸都是寂然的,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
范疆说:“铭少爷好像有点不一样……”
李铭远抬头,稍稍动了动嘴角:“哪里不一样?”
雷打不动的扈从神色松缓:“……很有家主风范。”
李铭远按熄了烟, 并没有过多表示。“范疆, 其实我笑不出来。”
寂静。
过了会,铁人又说:“沙小姐的电话可能没电了。也可能她正在赶来。”
李铭远扬起眉峰,黑深深的眼珠沉笃若定,直接对上了面前:“今天是什么日子?能有这么多可能吗?我等到五点, 看她到底来不来。”
观念之中, 没人能勉强到沙小弦,除非出自她的意愿。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范疆懂,他不再说什么,陪着身边一起寂静。
房间一角,鎏金衣架上还陈列着淡紫色的新娘礼服,长而精致,收腰上点缀着淡雅万代兰, 随风翩跹飞起。
这款christos和新郎西服本是同对情侣装,造型简约时尚,还是依据李铭远的要求制订的。如今也只剩下华美的空裳在飘荡……
五时一过,礼花如约倾散,李铭远独身走过红地毯,神色恬淡。面对窃窃私语的人群与李家长辈惊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感谢各位来宾莅临订婚宴。不过很可惜地告诉各位,我太太身体不适,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场婚约只能延期。”
底下一片哗然,镁光灯喀嚓喀嚓起伏闪亮,现场陷入了胶着状态。
今天至少有四个频道在同步转播这场订婚仪式,现在只有赫赫声名的铭少爷出面申述,犀利点的记者早就提出了疑问:“请问稍后能见到您的未婚妻吗?”
李铭远扬手压下骚乱:“不要打扰她。”
“那这场仪式延续到什么时候进行?”
李铭远语声矜淡:“容后再商议。”再吩咐手下安排众人就坐,迅速上酒水压阵。
李父悄悄走到他身后,直接说:“你今天一定要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铭远笑对众人,不回头:“爸,撑完了全场回去再说。”
李明耀声音降冷:“这是现场直播,你以为李家能丢得起这个脸?太放肆了!”
李铭远马上回过头,对准父亲一字一句强调:“沙小弦是我的人,要丢也是丢我的脸,和李家荣誉无关。你现在就可以公开说我退出家族。”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会静寂。
最后,李明耀走出来,和儿子并肩站在一起,同声说:“大家请静一静。各位既然来了,就是我李明耀的朋友,请务必用过晚餐再离席。”
老家主都出面肃清场面了,底下人当然知道好歹。大家徐徐走向偏厅落座,礼堂里留出大半个空间。可是还有个记者举起了dv机,声音响亮地说:“铭少爷,我这里有段录制的视频,刚好可以展现准新娘风采。”
底下人听闻有新情况,纷纷聚集:“真的吗?我们从来没拍到铭少爷未婚妻正面。”
“这条新闻有挖掘价值。”
“……”
李铭远看了看又渐渐聚起的媒体,扫视范疆一眼。范疆领命而去。过了会,他走回来附耳说道:“杜沙沙提供的带子,我已经买下来了。”
李铭远保持着沉稳之色,有效地镇住了渐起的动乱。他的身上压抑着一圈冷漠,范疆只得继续躬身禀报:“杜沙沙引沙小姐出手救顾太太那次,沙小姐跑过了几个红灯,被拍了下来。”
“嗯。”
铭少爷冷淡应了声,随从硬着头皮说完:“网上已经出了相关帖子,声称沙小姐辱没李家门风。”
李铭远转脸冷冷一顿:“约见那家网站ceo,封杀所有转帖,违者法办。”
一下午连爆两场风暴,李家长辈走完了过场,迅速离席。李铭远在场面上平息了骚乱,眼底也掩饰不住倦意。他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静静等着grasso steel拨进来解释。
可是屏显万籁寂静。
不知到了什么时间,身后夜空突然传来嘭咚爆破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数字控制的烟花又按时升起。
李铭远拉开领带,慢慢走了出去。远处,高高矗立的电子屏幕恍如惊天巨人,牢牢盘踞在海岸线那边,漫天吐炫出杂色条纹,像极了各种妩媚的焰火。
他抬头仰视,迎着万丈不变的光辉,昨天站在商业街顶楼的誓言犹在耳畔,今晚落差给他的,只是喧嚣到极点的璀璨,然后只剩下了黑暗。
他并不傻。他的第一场爱恋就如同这场浮世烟花,拼尽了全力去盛开,从来不计后果,也不问退路。可是如今的局势出乎他的想象:沙小弦无形拒绝了婚宴,她对他始终存在欺骗。
昨天,她问他要原版手机,他就不动声色找到了答案——老电话里,存了一段父亲和她的对话。初次听完所有内容,他震惊得杵在了原地。
父亲沉着的声音说:“沙小姐,请你配合我做件事,我可以延续你们的签证时间。如果发展得好,你的绿卡也能办下来。”
沙小弦的声音也是平稳:“别找我。我快回中国了。”
“你不考虑换种身份生活?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这个提议显然击中了冷漠的人。她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父亲提出了他自己的要求:“铭远需要一场有价值的婚姻。你必须想办法爱上他,让他克服不婚的恐惧,给他一个全新的未来。”
“……对不起,我办不到。”这次的拒绝同样干脆。
父亲可能吃惊了,声音有点迟疑:“为什么?”
录音里又出现短暂空白,想必经过考虑,她才慎重开口:“铭少爷的作风与我期望的标准相差甚远。”
那时的她,始终把他当成是“铭少爷”,面对着父亲,她的语声带了微微的尊敬:“铭少爷抽烟,我讨厌抽烟的男人;他放狗惊吓过豆豆,豆豆的左心瓣机律到现在还没稳合;他有些目无王法,囚禁我审讯我不在话下;他嘲笑过我无耻,我很难和这样的男人走到一起……”
每件事,都吻合了以前对她的伤害和误会。李铭远听得手指发颤。他没想到剥开掉小白脸平时可恨的笑,背后对他的评价竟是这样低。
最令他窒息的是最后她的回答:“……李部长的提议我考虑下。我能走了吗?”
也就是说,从那以后,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只是他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起配合着展开了计划。
每次提及订婚,她的反应很平静;
询问在担心什么,她的眼睛总是垂起,睫毛瑟然一动。
标准的沙小弦式反应,现在回想过来,李铭远完全懂了。
不过他不相信。
站在流离生光的烟火下,他不相信朝夕相伴的人是假的。无论她怎么做,他都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他等她的解释。
可是他等来了选择和分离。
夜风清凉吹起。李铭远极目注视漫天喧嚣,又降下眼线,正对前方缓慢走来的人影。
沙小弦走得很慢,身上穿着上午出门的俏丽衣裙,与明亮夜景一比,她的脸色还是雪白无暇,而且深邃的面目在清晰浮现,和着薄薄的一层汗。李铭远等着她走过来,冷淡看着,不说一句话。
她动了动嘴唇:“……李铭远……”
他盯住她的眼睛,不回答。
“下午出了点意外,我搭上了回中国的飞机,后来又跳了下来。”
她的面色还是白,不知道是不是原来的本色。看到她的吞吐,他冷冷开了口:“说清楚。”
沙小弦抿了下唇,然后一鼓作气:“杨散受到我的牵连,被打成重伤,等着我回去签字动手术。师父拿走了我的手机,我不记得你的号码,就派阿汀赶来通知你,他又被堵在了路上……”
“所以你跑了回来?”李铭远的声音还是那么冷。
“是的。”
“接下来呢?接下来你怎么做?”
沙小弦直着眼睛说:“向你解释清楚,再回到中国。”
“霍。”李铭远很简短地发了个音节,唇边也溢出一线笑意,“不管我怎样做,你还是要回到杨散身边。他始终是被优先选择的那个人。”
沙小弦尝试着走近:“不是这样的,李铭远。你在我心里最重要。我狠心隔离了与中国的联系,在新加坡生活了三个月,连我妹妹也不放松消息,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只注重结果。”
她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对,我是可以留下来,但我做不到忽视亲人的感受——皮叔、店长、师父,他们都照顾过我,是我的长辈,我不能逼着他们向我下跪。而且坦白地说,杨散这次受我牵累较深,我必须回去照看。”
“明白了。”李铭远脸色虽然苍白,但声音里没讥讽,他好像在陈述着一个和他无关的事实:“我还得等。像个傻子一样等,在两千宾客的订婚现场等,在镜头下等,从人来等到人散,从人散等到你出现。”
他突然扬起了尾音:“那你告诉我一次,什么时候你才能平等地考虑到我?”
沙小弦没发出声音。
“说不出来了?”他冷笑,“因为你也不知道要去多长时间,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你只能被动地想到我。”
沙小弦张了张嘴唇:“……绝对不是……”她紧张地吐出呼吸:“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我对你一直有感觉。”
听后,李铭远的脸还是暗晦如海空,他冷冷地对着她的苍白,也不松动一丝阴霾:“你应该知道遭人遗弃的滋味吧?”
这句话突然而直接,就像钉子,牢牢钉住了沙小弦靠近的脚步。她只能听着他继续危险地说:“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改变不了结果。我只问你一句话——既然受过伤,你凭什么将这种伤害肆意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
伴随着低温质问,他压抑了一下午的火气似乎也急速苏醒,就在她惶然说了“不是这——”三个字,他突然扬起手,狠狠一耳光扫了过去。
清脆一响。沙小弦白皙的脸上带了深深红褶子。
李铭远控制住声音缓急:“我真心待你,不念你过去,挖空心思讨好你,连不敢想象的婚姻我都愿意给你,还有什么是我没做到的?只要你能说出来,我马上向你低头!”
“你没资格缺席订婚仪式。哪怕还有困难,你必须赶过来给个交代,让李家看得到我的选择是对的。”
沙小弦死死抿住淡红的嘴唇,不作声息。
“我从来不打女人,这一巴掌是教训你做事要负责任。”
沙小弦像木头桩子站着不动,只低下了脸庞。“……李铭远……”
“你骗我一次又一次,今天我是彻底失望了。”李铭远向外挥了挥手:“你走吧。不需要这么为难。”
随着最后掷地有声的冰凉嗓音,沙小弦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她死抿着嘴不动,身前的男人转头先离开,她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一边哭一边走,看到他背影坚决地不转过来,大喊一声:“李铭远!”
李铭远回身冷冷地看着她。
她的嗓音嘶哑:“反正打也打了,你就再给我一巴掌吧,让我彻底死心!”
天上咚的一声炸出一朵绚丽的烟花,余光娓娓,依恋地从纯黑夜幕中滑落。
如此璀璨多姿。
李铭远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开了海滨路,身影很快沉入夜色。
他离沙小弦越来越远,后面的那个,泪水还在蜿蜒。
天淘沙公寓里亮着所有灯,辉煌如昼。沙小弦清理好以前带来的行装,打开房门。
季小美站在外面,脸上带着泪。
沙小弦摸了摸她已经顺服的头发,笑着说:“哭就不好看了,我两又不是生离死别。”
小美紧紧拖住沙小弦身子,不让她走:“沙宝,沙宝,你还回来吧?”
“不知道。”
她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小美嚎啕大哭:“你别怨小舅舅啊,下午出了这么大事,杜沙沙后来又发帖讽刺你,小舅舅必须担待下所有事,脾气肯定急了点——”
“小美。”沙小弦嗡嗡地说,“是我对不起他。我不恨他。”
小美更是抓住不放:“那你为什么要走?”
沙小弦掰开缠在腰间的手:“我人生里掺杂了太多东西,除了爱情,其余事情也很重要。”随身携带的衣物不多,她背好常用的双肩包,挥手走出小美视线。
经过公寓那个大花园时,她拐进去,找到了伦恩。“以后放乖点,姐姐寄零食给你吃。”她抬头打量了下四周动静,然后抱住大狗的脖子,悄悄凑近嘴说:“我走了向玲玲肯定要来,她来一次你就记得咬一次。”
伦恩抬起脑袋,嗷呜叫了一声。
“乖孩子。”沙小弦笑着抓抓毛茸茸脑袋,沿着花园路走出了主宅。即将出配有雕塑的铁门,她突然对上侍立一旁的仆从:“铭少爷没交代什么吗?”
那人摇摇头。
沙小弦按按外衣口袋,怀揣着被师父抽了电话卡的grasso steel准备离开。门房里突然传来急促响铃声,她有所了悟地停住脚步,接到了另一随从传达的口讯:“沙小姐,范疆先生提醒您是否多带出了物品。”
沙小弦站着想了想,忍不住冷笑:“李铭远没必要这么狠吧,连个纪念都不准留下。”
随从微笑鞠躬,她无奈地摸出手机,递了过去:“这样可以了吧,请让开!”
那人接过grasso steel,还是愣了愣:“据说还有一件。”
沙小弦好大地不耐烦。她掀开拦路虎身子,冷冷地说:“有完没完?”顺势走下斜坡,头也不回。
海滨路至外沿车道上还是疏落停着一些车,没来得及撤离婚庆现场的。沙小弦一路找过去,终于发现了一辆保时捷911拉风地横在海树下,大大咧咧地摆放着姿势。
她撬开后备箱拿出工具捣弄一番,又去放高价买来庆贺点剩余的烟花。
十五分钟后,跑车呜呜报警,而周边没一个人影。
杜沙沙很快被吸引了回来,主动现身,省去了沙小弦的一次好找。身材玲珑曲致的车主刚迈进车里坐下,突然座位底传来爆竹声。
杜沙沙尖叫,顾不得穿着紧身的裙子,跨出了车外。没想到轮胎处也有埋伏,引线咝咝地烧过去,嗵嗵几声,树底鞭炮炸开了花。
杜沙沙到处跳,她跳到哪里,哪里就霹雳作响,等到草皮底的二踢腿炸完了,她的两条玉腿也染成了黑柱子。
沙小弦躲在树后笑了很久,才慢慢走出来“嗨,杜小妞,这次我要炸你屁股。”她用满天星的火光对准一枚冲天炮,顶头快要点燃了,吓得杜沙沙捂住臀部尖叫:“臭不要脸的!你敢!”
沙小弦二话不说,点燃炮仗,稳稳地掷了出去。杜沙沙早就被吓成惊弓之鸟,只顾着脚下和身后,根本没堤防到沙氏的声东击西法,只见一枚火花冲过来,响响当当落在了她头发里。
杜沙沙抓住鸟窝头大声叫:“沙小弦你他妈的不要脸,调戏良家妇女!”
“哟,你还良家啊,中国话不能乱学。”
沙小弦又点燃一枚丢了过来,炸在了美人脚下。她反复炸,美人反复逃,两棵树之间都是她们的热热闹闹。最后,杜沙沙哭着说:“沙小弦,我裙子炸开了——”
沙小弦侧头看了看,果然发现对方露出了红色底裤一角。她忍住笑,摸出背包里的外套丢了过去:“包住你下身,过来向姐姐求饶。”
杜沙沙哭得眼影模糊,凄厉地在白肌上拉出两条黑线,她刚要翻眼睛反驳什么,看到对面又摸出更大的红袍将军,呜呜地喊:“好了好了!我求饶!”
沙小弦闹了这么久,所有悲伤情绪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她拍拍手,慢慢走过来说出终极目的:“帮我做件事。要不我公布刚才抓拍的照片,你露屁股的那个。”
——杜美人注重外表,资料上早就显示得很清楚,她知道。
杜沙沙看着她满脸坏笑,再看看她手上不知从哪里弄到的甩得哗哗响的照片,咬牙切恨:“无耻!原来你设计好了!”
“彼此彼此。”沙小弦微微一笑,神色不惊:“哦,对了,今晚你攻击我的那个网站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很爱揭露名人隐私。我这里有你的鸟窝造型、黑腿造型、走光造型,也可以一张张地贴到论坛上——”
杜沙沙终于悲从中来,哇地放声大哭:“不准放,我爸爸会气死的!我答应你!”
“明年11月去趟狮子洞。”
“干什么?”有人忍不住大吼,形象完全破功。
“拜汀爸为师,学领狮技巧。”
杜沙沙含恨咬牙:“凭什么是我?”
沙小弦笑:“不光是你,还有小伟和绿毛。”
“……”
“你们三个身体韧性很好,我特地挑了又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