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

他是这天下的帝王, 自儿时起，先皇常与他耳边循循教导的便大多都是这世上的为君之道，御人用人之数。他是这天下的君王, 冷心冷情，是这天下最无心无情的男人, 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一室六宫粉黛, 醉卧美人膝, 醒掌天下权，这天下的男人最深处对权利野望大概也就莫过于此了。

然而……一个手掌了天下大权的男人坐在这天下独此一人的龙椅上，他也终究是个会感到寂寞的男人。

他独自一人享尽了这独自登高望罢山河锦绣的胜景, 于他王权之下歌舞升平的安平盛世。

——你是个好皇帝。

他敛眸, 那双极为晃眼的漂亮狭长的凤眼之中是难得的几分暖意。

他曾不止听得一人于他说道他是个明君，是一个贤明的君王, 然而……却从未有一人说来如此的让他心悸。

先皇到底顾忌着天下的名声, 终究未曾对前朝后人全然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若是他成了先皇……若非真正将那前朝后裔尽皆屠尽，他怕是终究不能安心坐下这身下的龙椅的。他便向来是个无情之人。

前朝后裔最终便也寻得一座海外孤岛成了隐居之地，便是白云城, 前朝种种，终究幻如灯灭，他以为前朝终将这般消磨识趣的在海外隐居下来, 却不曾想……

——那人于他的天下存了谋逆之心。

他并不否认那人的野心。然而，这谋逆天下的野心却竟然最终只为那一句——你是个好皇帝。而成了尽数的隐忍。

那人怕是向来是个生性极为骄傲之人，是存于骨子里的傲。若非他认定了他既然不能比他这个皇帝做得更好，王权之下尽是一片歌舞升平之景，他许了这天下一片的太平盛世。

——他若称帝……若不能许这天下一片的盛世，比他这皇帝做得更好更出色。

即使那天下高高在上的一把龙椅摆在了他的面前，那人怕也是不会去看上分毫的。

……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叶孤城。

原本不过是兴之所至存着几分结交的心思，然而……

南唐后主李煜是个天下之间少见的美男子，南唐后主留给后世的怕是不止篇篇流于后世的风流词作，重瞳，南唐后主不仅是个世间少见的美男子，那双素来带着三分情意的眸子更是天下少闻的重瞳。

那双带着浅浅的琥珀色的重瞳，初见一时，终已沉沦。

这夜的晚风簌簌，赵岑伏在了桌前右手握拳虚握抵在自己一边的额头作着浅眠的模样，昨日呈上的奏折他怕是全然都已看遍，南方的水患，北方的旱灾，南方的蝗灾……天灾人祸，终是这世上最不能让人抗拒的祸事吧。

他上一回出宫之时……他怕是不由的怔然……

他上一回出宫，却还是为了他那向来看重的年纪比他还要大上几轮的侄儿，遇见了一个人，下了一局的棋，落了一夜的灯芯，聊了一夜的夜话。

他引他为知己，他待他如寻常至友。

不是这天下之主，少年天子，只是……赵岑。

……

世间定然少不得几个敬他，畏他，惧他，怕他，捧他，谄媚于他之人，然而……这世上待他如挚友之人天下之间怕也终究不过是屈指之数。

只是……那却不过已是几年前的旧事了。

他这一生做下的孽事百以计数，自作孽数，终是咎由自取。这世上若是能道的清楚，说的分明的却定然不是所为情之一物。道不明，说不清，……这便是这世上最叫人恨之不得，怨之不得的情。

“主子，这天色已经转冷了。”

赵岑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来，听得身旁服侍多年的小勺子正在低眉顺眼的于他提醒着说道。

——……天冷了。

这世上坐着天下最高高在上的男人却也并非如同所有人想象中一般的轻松自在的，坐上这位置确是简单的很，只是……要坐稳这身下的龙椅，却终究不是那般轻松的。

压在了他肩上的是这天下歌舞升平的盛世，他赏遍了这高居在上俯瞰的江山如画，而如今……却竟开始念起了于人浊酒笑谈间的自在随性。

或许，他身边怕是终究少了一个于他赏遍这一卷如画江山之人的。

——若是……

那于一般上好的白瓷无异的白皙如玉的手臂……最终怕是如同柔软的白棉一般从几案上柔若无骨的缓缓垂至了几案之下……五指虚握，随处几下的晃荡……

卧榻之室中红烛的烛火正在慢慢的燃尽，倏忽一声，便是最后一点跃动的火星……终归寂灭。

……

永康年甲午年庚子月丁未时，永康帝赵岑彝，享年……二十九岁整。

次年，赵岑之兄，九王爷赵晃之继位，改年号庆元。

……

这是一座海外的孤城。

犹疑着踏出这船舱之外的一步，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咸湿的很的海风，吹得他的鬓发凌乱，衣角轻扬。他缓缓抬眸终于……开始瞧着眼前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熙攘，远处是一片层层朦胧的远山，飘渺轻柔曼妙的孤云，很高，很远，很白……

是如雪的白，上颚之上是一片浅浅的须子，是踏着远处的白云缓缓而来的模样，一把长剑，一盏孤灯……一个人……

岁月怕是终究眷恋着这人如玉俊朗的眉目，十年晃晃，也未曾在这人的脸上许下半分的痕迹。

他在笑，那笑容却是难得的自在，带上了几分极浅极淡的邪气，而怕是最让人瞩目的，终究是那男人顾盼之间已然生辉的一双极美的狭长的凤目……

——我来了。

——嗯。

——来见你。

——嗯。

——我最近忽然觉得……你这里的景色倒也是极好。

——……景色如画。

——我已决意在此之地落塌，你可会介意？

——随你。

……

他是个天下盛名的贤明的君主，他许了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整下朝堂之上的吏政清明。他终归圆寂那一年，长安城里的灯火熄下了整整三日。

登临帝位，十年有余。辞世之日，他终于下了最后一卷的诏令。

——天下大赦。

他已累极，累极了天下，累极了这身负天下众生的重担，待到天下已定，万事归宁，以至最后，他却是自愿做了一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之人。

——晃之会代他成为这天下的明君。

一个心存仁厚的帝王成为这天下之主便已经足够。

而他……他这一生错过了太多，念了太多，至如今……执念成狂……

……

——我让了这天下。

——嗯。

——你可怨我？

——你的江山。

——我以为……你终究还是会在意的。

——……我曾谋逆过你枕下的江山。

——我知。

——只是江山？

——……不止。

——嗯。

——还有……你。

——我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