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 万梅山庄的梅花开得极好, 满园都是了一片浅浅的淡粉色,极柔极软的花瓣,簇在了几处弯折的枝桠上, 煞是好看。西门吹雪并非是个欢喜赏梅之人,往年间, 便是庄子里的梅花开得再是绚烂,也不去顾了分毫, 万梅山庄的梅树是早在了许多年前万梅山庄的老庄主种下的, 至了许多年后,一到了冬日,便是一副万梅开尽盛极的景色。
——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墨子渊喜梅。平日里自娱自乐吟来的诗句之中也不乏咏梅的佳句。对于一个颇有了风骨的士林之子来说, 红梅凌霜的高洁的姿态向来是文人偏爱之物,于墨子渊而言, 怕也亦如是。
墨子渊喜欢赏梅, 更喜欢万梅山庄酒窖里用上好的梅子酿成的梅酒。
他在亭中饮酒浅眠,他在庭中打坐习剑,闲暇时便可再下上一局的好棋。
那是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一只五指修长白皙通透的手握在了剑鞘上,剑柄上是缓缓握上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 一节一节的尾骨一个一个的按在了剑柄上,然后慢慢握紧,直到指尖都开始泛起了浅浅的白色。手中长剑出鞘的声音铮然, 在这日过分清净冷极的庭院里显得尤为的清亮……
少年开始习剑时手中这柄乌鞘长剑便成为了西门吹雪穷尽一生所追逐的剑道的见证,西门吹雪追逐了半生的剑道,而至了如今,西门吹雪的一生之中怕并不只有一柄他心中眼中的乌鞘长剑,还有了一个情人。
江湖中人曾言西门吹雪已经成了神,剑神,西门吹雪的剑法已经冠绝,天下怕早已未有剑客能与他比肩,便是那天外飞仙的白云城主叶孤城业已败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下。然而……作为了一个神的世界自然不可能有一个情人,所以,西门吹雪现在不是神,他是个人。
西门吹雪习了一生的无情剑道,却在了最后,落入了有情道。他曾经以为,心如止水,诚心诚剑才是他一生所追逐的剑道,直至了最后方才明了,这世上所有的无情道最终的归属都不过是一种登峰造极的寂寞,却只有这世上的有情道……他的剑想变得更强,然后可以护着一个人,他的情人。他已经是个人,而不是神,承认被自己的情感左右本也不是件足够羞耻的事,而这种分明被困于世俗之中的情感却已经成为了他的剑道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也怕是成了他这一世之中唯一的弱点所在。只是,却是竟然……他甘之如饴。
今年的年末,西门吹雪出现在了扬州,因为他的朋友,也因为他要去见他的情人,他的情人的麻烦却未曾想比之他那个向来喜欢惹急了麻烦的朋友怕还要麻烦上了许多,玉罗刹与陆小凤说道,墨子渊已经死了,他的尸首怕是已经沉入了冰河河底,玉罗刹却与西门吹雪说道,墨子渊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像他以前一样自在的活着。
玉罗刹是个极聪明的男人,玉罗刹成名于二十年前,如今怕已是一个五十岁上下光景的老头,但他的脑子却永远像了一个年轻人一样的好用。玉罗刹比之赵岑更看得通透,他已经活了近五六十个年头,看过的事总是要比一个年轻人要多的多的。玉罗刹认为墨子渊是个可用之人,他看得通透,这人闲云野鹤一般游戏红尘的风流皮相下内敛锦绣的才华。
未及弱冠登临地位的少年天子若非身后有个极可靠的大智大谋之人替他出了安置天下的锦囊妙计,如今的天下怕也不会这般的太平的,而能担得起小皇帝这般信任又无意于地位的亲近之人,天下之间怕是又能有了几人?
小皇帝自然从不会无缘由的对了一个人存着这般的亲近和宽容,生于帝皇之家,即使本为叔侄之辈,然而……亲情之间的寡淡又何止一二之数。小皇帝会对了一人这般的爱护亲近,却自然是应该有着一番他自己的考量的。
玉罗刹要将墨子渊收于己用,他总认为,一个若是能对着江山指点一二的人替他掌管了他的西方魔教总不会成什么问题的,更何况,这人却竟然是个将天下的权势地位尽皆视作了弃之迤逦之物的豁达之人。说是豁达,倒不如说是一种实在愚笨得很的寻常士子的酸腐之气罢了,学了那魏晋名士当视名利为粪土的胸襟,但那并不妨碍玉罗刹对墨子渊这个士子的浓厚的兴趣和欣赏之意。
玉罗刹甚至想着,若等了自己的儿子继位的时候,若是已有了后代,他便是任由了他于那士子纠缠一番他却倒也是颇为乐见其成的。
玉罗刹在于墨子渊打一个赌,这书生实在聪明滑溜得很,若非这人生生欠下了自己的一笔人情,这赌约怕也终究是不会答应的。玉罗刹在赌,却不是在赌西门吹雪能不能找到墨子渊,他在赌西门吹雪会不会去见墨子渊,赌已然喝下了孟婆水前尘尽忘的墨子渊会不会记起他的情人来。
玉罗刹把一切都想得极为的美好,然而,他却终究忘了一件事。
只因为……那人却是西门吹雪。
——一个已经成人并非成神的西门吹雪。
在^剑山庄的时候,墨子渊曾经于人说过,这世上再没有一种毒能比得上罂粟花的恶毒,怕是一旦沾染上了分毫,这一生都将臣服在了这美丽纯白的花瓣下致命的诱惑之中,不得挣脱。
只是……这世上原还有一种情感,一种欲。念比之罂粟花更为缠绵入骨了三分。
一个男人若是分明已经尝尽了情爱的滋味,若逢别离,再之后却定然是一番相思入骨的销魂的滋味,怕是对于西门吹雪而言竟也终究不免落于了俗套之中。
念着那人轻轻浅浅的眉目如画,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更是自有了一番如远山渺远之感……再念及了那人眉目间时常带着几分疏懒至极的笑意,男子缓缓用了白色的绢布擦拭着横在眼前的那柄乌鞘长剑的举措也是不由得缓上了几分,向来沉静如渊,冰冷的眸子里此刻却是倏忽显出了几分清浅的笑意来。
对了墨子渊,西门吹雪怕是比之任何人想来都要来得坦荡。
西门吹雪的诚,并非只在于诚于心,诚于剑,西门吹雪诚于所有己所不欲,己所欲之……之物。
玉罗刹不够了解西门吹雪,他以为自己手中掌握的已是天下最大的筹码,他的背后站了整个的江湖,天下所不容之事,一个男人若是爱于了男人同欢,自古以来,圈养伶人之事怕也并非少见,但若要向了天下坦诚了此事,怕又能有了几人?玉罗刹自认为若是他却是定然不敢为之的癫狂,天下之人怕都是不敢为之的。然而……玉罗刹却终究低估了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和他的剑一样的孤傲,除了他的朋友和他的情人,天下之人于他而言比之烟云聚拢怕更是有所不及。他又何暇顾及了天下人于他想来的分毫?
万梅山庄的万梅都已开遍,赏梅之人却未能依约前来,这一年赏玩的冬景终究怕是要多了几分的落寞之意的。
万梅山庄的老管家沏上了一壶热茶,从了茶壶的壶嘴隐约飘飘的冒出几缕的烟气,再缓缓的在空中极慢极慢的散开。西门吹雪倒了一杯的新茶,杯中深绿色的茶叶随着水涡缓缓地打着转,舒展开了蜷曲的根叶,自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便……罚了这人,明年的今日于他再沏上一壶的好茶吧。
万梅山庄的茶是最香的,房间里的被褥定然是最柔软最舒适的,万梅山庄里的火炉是烧得极旺的,熏香是最清香极雅致的,万梅山庄的梅花是方圆百里开得最绚烂的一片……万梅山庄的一切怕都是极好的,往年到了这个时候,西门吹雪会在万梅山庄打坐,练功,吃饭,喝水……足不出户。
然而,这一年的冬天,西门吹雪决定他要出一次远门。
比之月前的日子,此时的万梅山庄怕终究是少了几分人气的。
恍惚便似听得了那人在自己的耳边低低地笑上了片刻,说道,
——你这处的庄子却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总还是少了几分的人气,不见了春日的黄莺,夏日的蝉鸣,秋日的蛙声,莫说到了冬日……定然是一番死寂的很的景象了。
西门吹雪出庄了。
这是江湖上最新传来的新事。
西门吹雪一年却只出庄两次,而两次出庄都是为了杀人。
西门吹雪这一年已经出过两次的庄,杀了两个人,然而……西门吹雪还是出庄了。
江湖上又说,那是因为,
——西门吹雪又要杀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