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 别这样!” 庆王爷拉起墨无痕的手,满眼怜惜, 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双眼望定墨无痕。“无痕, 青儿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你怎么把他带大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他长大了,成材了,能独挡一面了,也自己出去单过了。可是我们都看得清楚, 他对你还是象小时候一样地贴心。你在他心里的位置还是第一位的。……我相信青儿他, 无论身世如何,都不会离开你的。你对他的养育之恩,他不会忘记的。……”为了他,你也要好好地活着。只要你还肯活着, 就是上天对我的赏赐, 别的我都不敢奢望。
墨无痕听着庆王爷的话,本来还十分飘渺灰暗的心绪里忽然起了一阵风。这风起得突然,吹得墨无痕的心里感觉十分诧异。丹凤眼悄然睁开,神情急变。前一刻还在为自己的命运多舛伤春悲秋苦闷不已,后一刻却象条被踩尾巴的蛇一样警觉起来。
“你说什么?——‘不论青儿身世如何?’你以为青儿的身世还能如何?”墨无痕问得冷硬,声音里颇为不满。
庆王爷背上一僵,知道自己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可是转念一想, 虽然话不好听,但道理还是要讲的。否则,任他自己苦闷着,时间长了身体怎么受得了。
想到此,赶紧陪了笑脸小心解释。“无痕,青儿他娘来了,母子相认,可也不一定就能把青儿领回去。我看青儿他还是会留在南朝的。”再怎么说不是还有鸿锐呢么,他也不会放青儿走。
“不是这个。”墨无痕摇头,居高临下审视庆王爷。“你说青儿的身世,你当青儿是什么身世?”这个问题从自己抱着青儿进王府的第一天就说过了,可是这么多年了,似乎还没有说清楚,每次提起都在云里雾里的纠缠。
庆王爷一向都是个冷静审慎的人,但此刻却奇怪地有些支吾起来。
“无痕,这个么……”
“这个什么?”墨无痕穷追不舍,双目犀利,紧盯庆王爷。
庆王爷像被火烤着一样,头上乎乎地冒汗。“青儿长得,很像他娘。”
“那有什么稀奇。”墨无痕不以为然。
“他娘既然找到了,总该让他们母子相认。”庆王爷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那当然了,我今天不就是逼他认娘呢么。”墨无痕握住庆王爷的手指,捻转着上面的镶宝翠戒随意把玩。
庆王爷艰难地咽下唾沫,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无痕,我知道墨家人脉凋零,这香火的事。……我看还是另想他法吧。”
“你什么意思?”墨无痕停下手看庆王爷。
庆王爷也明白,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说。“青儿他娘来了,想必要带他回去认祖归宗。你虽然培育了他这么多年,但论理,他也只能算是你的养子。毕竟不是你墨家的骨血。……”庆王爷的话不敢往下说了,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看墨无痕的脸色。
墨无痕脸上似笑非笑的,也正看着自己。
庆王爷咬咬牙,狠下心把自己想了一个晚上的话说出口。“无痕,我想过了,青儿若是回去认祖归宗,也不是全无办法。你也才三十几岁,要想延续墨家香火也还来得及。不如,……”庆王爷气息受阻,竟卡在那里说不下去了。
“不如怎样?”墨无痕听着,只差没笑出来,见庆王爷犹豫,故意追问。
“不如纳几房妻妾,让她们多生养几个孩子,……开枝散叶,让墨家香火延续。”庆王爷说完,人虚脱了似的,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墨无痕静静看着眼前这样的庆王爷,慢慢收敛了笑意。
“你怎知青儿不是我的孩子?那女人不是我的妻?” 墨无痕用手抬起庆王爷的下巴,脸对着脸,问庆王爷。
庆王爷的眼睛也是红的,本来伤痛欲绝,却听墨无痕这么说,又忽然多出伤感绝望。
难道墨无痕真的在流放途中娶妻生子了?庆王爷在心里揣摩半晌,最后摇摇头。“我不信!”
墨无痕一直在观察着庆王爷的表情,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说出这么个结论,不由有些失望。推开庆王爷,身子向旁边桌上靠去。
庆王爷在地上思索了片刻,想不出原因,抬起头来看墨无痕,却见他正伏在案上,撑着下颌,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似乎并不为难的样子,心里更疑惑。
“你有什么不信的?”墨无痕开口,口气像嘲讽,更像调笑。“我一个流放之人,本就无容身之地,她年轻貌美,又是个土匪头子,正好可以收容我。我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怎么就不能结婚生子?”墨无痕说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
庆王爷俊朗的面容上凝了一层霜,微张着嘴却惊得无言以对。
“更何况,还是她从狼嘴里救下我的,我无以为报,‘以身相许’难道不可以么?”墨无痕说故事似的说着,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甲去弹油灯的灯芯。灯芯乱颤,火焰跳动,弄得满屋光影摇摆,好像整个房子连同家具摆设都在晃动。
庆王爷脸上的阴影也在游移不定。背上已经全是冷汗,心死了一样,嘴里却还是固执的呢喃:“不会的!你不会的。”
“你这么信任我?还是信任你自己?”墨无痕出言嘲讽。
根本不看地上满面绝望的庆王爷,自己刚才一不小心弄了一手指的热油,这时候正抓过旁边上好的绢帕不管不顾地擦着。“被困在雪地里的也不是只有我们一拨人,他们也被狼盯上了,要是不杀出去,一样是个死。……只是我跟她有缘分,刚好顺手把我救了。”墨无痕擦完手把那块上好的绣品扔抹布一样扔到一边。
看看自己手上被热油烫到还没有褪去的红痕,墨无痕拧拧眉毛继续说。“所以,青儿是我的亲生儿子,这是千真万确。……青儿他娘是我的结发之妻,也是千真万确的。”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雨水。
屋里无风无波,静得出奇,似乎空中都能拧出水来。水气太盛,虽是夜半时分,不仅不觉得凉爽,反而更加闷热。
庆王爷瘫坐在地上,泥塑般一动不动。
墨无痕坐在桌边,也不吭声,用手指胡乱在桌上画着。画了一会儿,看见对面庆王爷刚才喝水的茶杯。
伸手拿过来看了看,里面还有半杯残茶。墨无痕把杯子转了半个圈,将庆王爷沾过唇的地方凑到自己嘴边,喝酒一样小口小口把里面的冷茶喝掉。然后放下杯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很惬意的样子,然后扭头去看庆王爷。
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两个人相识在寂静的厅堂里。那场早来的邂逅注定是今生的一场劫数。彼此牵扯着,彼此折磨。这段情好似甘醇的酒,喝不到时,满心的渴望,喝过后便是宿醉伤人,然而,就为了酒液入口的那一刻美好,所有的等待和磨难都值得承受。
“想什么呢?”墨无痕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闲闲地问。
庆王爷头也不抬,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听到墨无痕问话,没有任何反应。
墨无痕看看庆王爷不理自己,觉得有些无聊。又回去把玩桌上的茶杯。玩了一会儿,又扭头去看庆王爷。看他还是那么颓废的样子,不觉心便有些软了。
怏怏地站起身,绕着庆王爷走了一圈。转回到庆王爷面前时,蹲下身子。手搭上庆王爷的肩,试探着问:“怎么了?我说我有妻有子,你就痴呆了?”停下来看了看,见庆王爷还是不理,便有些气不过。推了庆王爷一把,恨恨地说:“那当年我进你庆王府的时候,你不是也有妻有子的么!我又说过什么?”
墨无痕初进庆王府时,庆王妃还没有遇到意外。庆王爷把墨家父子安置在王府西侧一个闲置的跨院里,让墨无痕安心养病。
墨无痕带着孩子,终日躲在院内,写字画画,从不走出院门一步。谁都没想到,那么张扬的墨无痕竟然能如此无声无息地窝在庆王爷的府里,过着形同出家的隐居生活。让里里外外所有等着看庆王府热闹的人都大失所望。
然而,墨无痕就这么熬过来了,甚至直到现在,他还是住在当初初进王府的这处院子里。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早已经是庆王府的半个家主。这处院子也早成了庆王爷的寝居。下人们都习惯的把这院子叫做王府西院。
墨无痕提起这段事,正戳中庆王爷的隐痛。就好像脓疮被火烫到,里外都痛不可当,却偏偏还挤不得按不得。小心地安抚了这么多年,今天被墨无痕手起刀落,一句话剜了出来。
庆王爷浓眉紧蹙,低着头不出声,呼吸粗重。过了半天,庆王爷终于憋出句话来。“那,……那不一样!”声音从胸膛里吼出来,撕心扯肺,几乎要吐血。
墨无痕笑了,笑得得意,笑得了然。笑得如月下花影,妖娆甜美,又如雨中精灵,轻盈剔透。幽幽地站起身,踱去窗前,闲闲地看外面房檐下滴落的雨滴。半晌,轻轻地吐出来一句话:“怎么不一样了?……难道只有你的婚事是迫不得已,别人的就一定是心甘情愿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