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四月十二号, 泰坦尼克号航行的第三天, 我顶着一头乱发黑着眼圈穿着不合身的裙子,坐在卡尔霍克利那间豪华套房的私人甲板上,吃早餐。
用勺子舀一下盘子里那些黏答答的玩意, 听说这是什么什么麦粥,以前有个英国国王也吃这些, 听起来就让人觉得营养真好。还没下床女仆就虎视眈眈地站在旁边,要不是我动作快睡衣都被她扒了。衣服明显又是从露丝的箱子里挖出来的, 我自己穿的时候不得不花费一些时间, 让这件薰衣草色的高腰裙服帖舒适一点。
桌子上的银质餐具在阳光下流转着一种美丽的光泽感,甲板窗户外是大西洋,泰坦尼克号还在拼命地往前航行。卡尔穿着吊带裤跟白色衬衫, 一副居家的模样, 很轻松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怀疑露丝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场面让我想起泰坦尼克号这货掀桌子的剧情。看电影的时候因为站在男女主角的立场上, 所以当他威胁女主角时, 我真是恨不得爬进电影,将这个可恶凶狠的男配掐死。
现在我真的爬进电影里了,问题是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方法来掐死他。
“今天开始,我会注意你的饮食习惯,以前你那些邋遢不规则的习惯都要改变。每天你至少要进餐四次, 早中晚还有下午茶,我会让人给你准备好,并且督促你吃下去。你可以适量运动, 但是我不想你劳累过度,在没有将身体养好前不要进行激烈的活动,例如跑来跑去,或者跳来跳去。”卡尔端起骨瓷茶杯,他看起来刚刮好脸,干净的脸孔在阳光下看起来年轻很多。
我对他口气中那种习惯性的高高在上,并且总是带着理所当然强迫性的命令不置可否。继续用勺子搅动那团黏糊糊,据说是国王早餐的玩意。
“船会减速?”我再次确认,这很重要,重要到我食不下咽睡不安稳。
“当然,十四号那天它会慢得跟乌龟一样。”卡尔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可是很快这个笑容就被另一种懊恼所取代,他低声自语,“这是泰坦尼克号,根本没有阴谋存在,真是亏本买卖。”
“你很厉害。”我终于将那团粑粑颜色的黏糊送到嘴里,最怕吃这种跟泥一样的东西,不想浪费食物地将东西咽下去。我们在一边瞎折腾到死都不可能让上层决定减速,虽然不知道卡尔用了什么法子,但是他让船减速就表示他在这方面很有权利。
又努力地舀起一勺子黏糊,我宁愿啃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面包,也不想被人逼着吃这种营养早餐。当将东西再次送进嘴里时,突然发现卡尔竟然噤声了,不再唠叨着要让我干嘛干嘛。从坐到椅子上那一分钟开始,他已经在我对面自动制定了七八十条规矩,没有一刻他的嘴巴是停止的,都是用来说话,反而东西没有吃多少。
疑惑地抬头,发现卡尔端着茶杯看我,目光有些呆滞,我默默地将汤勺从嘴里拿出来,接着舀勺糊糊又塞到嘴里。他发呆了一会,猛然惊醒似,眼睛不自在地转到旁边,接着喝一口茶有些怪异地笑起来,“当然,这只是小事,我还做过更多厉害的事情,例如年底我会开始评估一些公司的价值再将它们买进来。对了,我手头上已经有一家铁路公司,我打算再买一家,我其实还在投资邮轮公司。我是白星公司的股东,他们当然会听我的话。”
哦,我不咸不淡地当他更年期到了,非常喜欢唠叨。不过要是泰坦尼克不沉,他手头上的股票确实能为他赚钱。
唠叨完卡尔终于清醒过来,这些话题不适合对着女人说,他略带尴尬地低头喝他的咖啡。“这几天你在我房间里就可以,等到下船后我会给你安排,你什么都不用烦恼。”
下船后我才需要烦恼,要是能在泰坦尼克号上打个短工,积攒些生活费我可能会好过许多。
至于卡尔那些百来条可怕的规矩,就留给下一个情妇吧,我实在是没法说服自己真的当这家伙的情妇,他就是一个控制狂,我最怕这种人。
虽然忽悠了这家伙一把,但是就凭他是白星公司的股东,就比我更有责任去付出,至少他的股票不用大出血,避免他陷入困境里。要知道灾难过后,跟白星公司扯上关系的家伙肯定是人人喊打。
我又塞一口黏糊到嘴里,十四号如果船速减慢,那么以船长的能力这艘船几乎不可能沉没。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去找一下安德鲁,希望能听到他的想法。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卡尔的特写画面差点吓到我一脚踹过去,他有将脸往别人身上凑的猥琐习惯吗?然后这位大爷就用一种非常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语气,轻柔地对我说:“船会减速,我已经完成了你的要求。”
我才睡一个晚上他就已经找过安德鲁,并且跟伊斯梅沟通过可以减速了?
真厉害,这是我真心诚意的感觉。第一次认识到这个时代,这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吸血鬼商人手里拥有多少的决策力。
不过船不沉真是无事一身轻,接下来开始锻炼身体,系统恢复肢体的掌控力。我可不想落后太远,这个时代的现代舞蹈天才层出不穷。创始人伊莎多拉,大师级的魏格曼,现代舞继承者尼金斯基,还有我喜爱的舞蹈大师玛莎葛兰姆。一想到以后能跟他们站在同一个时代里,为现代舞奠基做出自己的努力,就由衷地感动起来。
终于将那盘可怕的国王早餐吃完,我发现卡尔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他好像是特意坐在这里盯着我吃饭,跟个反恐监视器差不多。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是觉得我吃得不够多,让我怀疑他这么迫不及待地将我喂胖有什么目的。
吃完饭我还是没有看到露丝,难道不成昨晚他们起冲突后卡尔将她扔海里了?我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扔到一边去,无聊地坐在椅子上看卡尔办公。他并不像是那些老牌绅士那样将三件套穿得规规矩矩,而是外套披到椅子背上,衬衫的扣子解开几颗,露出里面花俏的内领巾。袖子往上挽起拿着笔,开始翻阅摊开在圆桌上的纸张。台灯开着,虽然白昼的光线并不需要这点晕黄的光线。
我发呆地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也不是长得那么面目可憎,毕竟他让船减速了。
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他专注的表情有点扭曲,虽然他非常想继续集中精神,但是从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可以观察得出结论,他精神涣散,并且开始无法将目光专注在工作上。
看来工作比吃喝玩乐枯燥乏味得多,还不到一个钟头他就看不下去。没吃过苦的富二代,他爸爸一定比他努力得多。
卡尔试了几次,最后泄愤地将笔砸到桌子上,当然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举动很粗鲁,这让他快速地看了我一眼,担心我看他的笑话。
我面无表情,表示他更凶残的样子都看过,这点小暴躁完全不是问题。
“坐在这里是有点无聊,你想要做点什么吗?”他重新将笔捡起来,夹在手指间,一个烟民的本能拿笔方式。
我沉默了几秒,才试着点头,这么发呆看着他,真的很无聊。
“你喜欢什么,我让人拿来给你玩。”卡尔换个坐姿,身体往后靠轻松地双腿交叠,笑容亲切地对我说。
“我想练舞。”睡好觉吃完饭,我感觉身体现在体力还不错,不想浪费时间坐着让身体荒废。
“练舞?不,我让人给你拿些书,你认识字吗?”卡尔直接否认我的话,仿佛他的问话只是客气,然后直接就要帮我决定娱乐方式。
“我说不认识你就让我练舞?”我怀疑地看着他。如果他说是,我会立刻将法语英语外加中文忘光,马上变成文盲。
“我可以教你识字,不然我教你看画,还有音乐鉴赏。”卡尔自信满满地用笔戳着自己的工作文件,也不怕将百八十万戳没了。
将毕加索踩在脚下踩成几段的家伙,我可不敢让他教我看画,还有音乐鉴赏?这玩意真不需要他来教。
所以我又试着跟他沟通,“我不会打扰你,我会到甲板那里练习,你可以专心工作。”
“先学习一些基本的词语好吧,这对你有好处。”卡尔听而不闻,可怕的自言自语帮人决定未来的毛病又发作了,“下船我会为你请老师,你需要这些。”
我耐着性子跟他沟通,“我想不需要这些,我不会打扰到你。”
“或者我先让人给你送些食物,你喜欢茶吗?”他问是这么问,下一秒就自己决定,“你会喜欢。”
多么恐怖的自动屏蔽本领,我试着说:“我自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不用为我决定。”
“要不我教你下棋。”
要是有盘棋去真想糊他一脸,这货根本听不懂人话,任何跟他计划不符合的东西他通通都不听。我认命了,懒得跟他交流,哪个女人受得了这种男人。头痛地用手抚摸额头,我还是继续发呆吧。
可能是我的样子颓废得太明显,卡尔有些讪讪地停止自己的念叨,他试着让笔不要老是戳那些文件,改为慢吞吞地画线。画几条线就不明显地看我一眼,我被他看到背后起一层寒毛。这跟我上台表演时观众的眼光不一样,很黏糊,感觉跟痴男怨女的那种抑郁症的感觉一样。
他就不能正常点吗?
被他看到受不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门口走去。身后那货立刻站起身,还提高声音质问:“你要去哪里?”
简直就是牢头,基本我走哪他都要跟着,这个年代的男人养情妇需要这么拼命吗?我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回头对他说:“我要上厕所,你也要跟着吗?”
卡尔被我的话噎到,他动作僵硬地坐回椅子上。我继续往前走,可还是能敏感地感受到身后那种有如实质化的视线,黏糊糊的,跟蜘蛛丝一样的颤栗感,很可怕。
好想弄个刷子什么的,将身体刷一遍,看能不能将这个家伙的视线给刷掉。
走到起居室的时候,早上的阳光从私人甲板那边一路铺进来,变成金色的毡毯。我看一眼身后,卡尔并没有跟上来。也是,他要是连女人上厕所都要跟,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心理变态。
自如地将鞋子脱掉,直接赤脚踩着满地阳光走到甲板上。然后开始一些简单的暖身运动,动作很慢,把握自己的呼吸。我听到自己的呼吸与甲板窗外海洋的气息融为一体,压肩,甩手,下腰。仿佛回到小时候的基础训练课,一丝不苟,你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与骨头细微的响动。
我面对着窗户外的海洋,阳光照在脸孔上,温暖了我的眼睛与嘴唇。汗水从额头上滑落到下颌处,我无动于衷地将重心移到右脚,背脊伸展,自然地呼吸,左脚向上抬起,薰衣草色的裙摆顺着我的小腿往下滑,跟坠落的紫色花瓣一样。
在左脚过头的时候,右脚脚尖也跟着踮起,手臂肌肉放松地向上与抬起左脚形成呼应。这是一个美丽的舞蹈姿势,宽大的裙子也顺着这个动作而变成一个华丽的形状,如同怒放的花朵。
我不喜欢软绵只追求美感的动作,柔软的外壳下,坚韧的力量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
仰头看着上面自然垂落的手指,我慢慢地收回动作,左脚重新回到地面上。然后放缓呼吸,打算休息一会再继续。结果视线余光瞄到旁边有人,眨掉眼睫毛上的汗水,我转头看到卡尔靠在甲板门边,他咬着下唇,用一种令人窒息的眼神凝视着我。
说实话,被一个只认识两三天的男人用这种目光看着,我只感觉到惊悚。
他的眼神带着某种病态的执着,而我根本不知道这种诡异的执着来自哪里,这种牢笼一样的目光真想让人戳瞎他。
用手拍一下裙子上的褶皱,估计露丝不会想要我穿过的裙子,我并不打算在卡尔那种阴森森的视线下继续练习,鬼知道他看到我露大腿又在意淫什么。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现代舞?”卡尔并没有走过来,而是靠在门边,歪着头疑惑地问我。
“踮脚尖这个动作是芭蕾舞。”现代舞一开始就是从芭蕾舞中挣脱出来的,伊莎多拉脱掉芭蕾舞鞋的束缚,从此舞蹈界的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这不是芭蕾舞,你没有穿舞鞋,而且你看起来很轻松。”卡尔已经不接受我明显的忽悠,他走到甲板上,然后坐到藤椅上,用手扯一下旁边的绿色棕榈树。
真不知道这棵树哪里得罪你了。我觉得跟他解释舞蹈这玩意,他应该不会有兴趣,那些关于自由,梦想,信仰之类的玩意又不像钞票跟黄金那么惹人喜爱。最后我还是保守地告诉他,“现代舞跟芭蕾舞有些不同,它更多的不是追求美感,而是追求自身。比起整齐划一,它最需要的是你自己内心的感受。”
“内心感受?”卡尔果然一脸这是什么玩意的表情,当然他很快就收拾起那种明显的鄙视。“什么感受都可以?”
我不在乎业余时间帮人科普舞蹈常识,“愤怒,绝望,哀伤,喜悦,恨或者爱。所有的一切,只要是你有的,都能变成舞蹈。”
“听起来……”卡尔一脸听巫术普及的怪异感,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听起来很神奇,呵。”
这嘲讽的口气,这别扭的笑脸,就直说你看不起“杂耍”演员会死吗?
“那么你能表现出爱情吗?”卡尔突然忍不住问,他呼吸有些紧张,接着重复自己的问题,“你如果爱上一个男人的话,你会怎么表现?”
怎么表现?我忍不住思索起来,这种感情我更多的是通过别的途经来收集演化的,因为我从来没有为哪个男人动过心。我试着改变情绪,眼睛看着卡尔……看了大半天发现对着这家伙的脸没法入戏,只好将目光虚放在他身后,然后慢慢地寻找那种感情。
动作配合呼吸变成我的本能,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改变自己的身体韵律与形状,最终与背后的光线融为一体。如果我要表现自己爱上一个男人,那么我的眼神会跟着变得深情,我的手指会比水还要柔软,我的脚步将坚定不移地朝他走过去。
卡尔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要迎接我,他眼光里的迫切让我觉得这段路途是那么漫长,导致他等了千万年都凝固成化石。
他将手伸过来,摸着我的脸颊,眼底的痴迷明显可见,甚至我有种错觉,跳舞的其实是他而不是我。然后他的脸慢慢接近,呼吸声加重,半垂下眼皮,地上我们的影子紧贴在一起。
一个吻……一个还没得及碰触到我的嘴唇的吻,就这样被我用手大力压开了,卡尔猛然惊醒过来,他的脸被我的手隔开,有些变形加委屈地说:“你答应我的。”
一个大男人,拜托不要用这种撒娇的口气跟我讨要东西吗?我很不习惯。
“抱歉,我没准备好。”我可不打算跟一个认识不满三天的男人接吻,这太不卫生了。
“你不会骗我吧。”卡尔那种警惕的多疑又冒出头来。
“不会……”才怪。我在他眼里看到那种阴险的算计又浮现出来,如果让他知道我下船就要撒开脚丫子跑路,他估计真能打断我的腿。
“你最好不要耍我。”卡尔阴下声音,一副索吻不成恼羞成怒的模样。
“当然。”我若无其事地敷衍他,看他一脸不打算罢休的样子,真想揉太阳穴,一个大男人唧唧歪歪的这么多疑,他没生错性别吧。我骤然伸手用力地抓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插到他衣领处的内领巾里,狠狠将他的头给拖下来,然后抓住他的下巴一转,一个重重的吻就这样落到他的侧脸上。吻完一把将这个讨债鬼推开,忍住擦嘴巴的冲动,皱眉说:“好了,你别闹了。”
卡尔愣愣地摸着自己的脸,似乎还无法反应回来发生什么事,这种呆样子让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我在非礼他。
转身就往里面走,身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那是一种跟早上类似,但是却又温柔得多的声音,“如果你想练舞……那练给我看。”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早上不是还想将那些半瓶水的绘画音乐鉴赏知识往我这里塞吗?这么快就改变注意了?
停止脚步,我侧脸看向他,阳光将我们同时笼罩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种比阳光还要清澈的感情。
心跳莫名其妙漏跳了一拍,然后我听到自己回答:“好。”
阳光静默,在我们脚下延伸成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