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月来, 看似升平的王都实则波云诡谲。
先是权倾朝野的骁远王东方连城和南安王东方连锦离奇失踪, 至今没有半点讯息。继而朝廷名正言顺又迫不及待地接管了东方世家的敌国财富和半壁江山,立国数十年之后,终于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一统。
东方世家的臣僚旧部, 无法接受这样突然而又匪夷所思的事实,断定东方兄弟是遭人陷害才生死不明, 纷纷上书力谏,激进者甚至在宫门外以头抢地, 昼夜哭号, 请求彻查,骁远王和南安王的亲兵卫队亦不服调遣,屡生哗变, 殊不知此举却恰好授人以柄, 沈姓皇族遂籍整肃朝纲军纪之名,倾力弹压, 剪除异己, 一时间死忠于东方世家的文臣武将被黜、被囚、被徙、被杀者无数,朝廷内外暗潮汹涌,人心不安。
然而最郁闷的那个,却不是东方世家的人。
太子府,正午时分。
明辉太子站在殿外玉阶之上, 望着远处缓缓而来的那个极俊美又极熟悉的、通身散发着妖异危险气息的、让他刻骨铭心思之神伤的白衣男子,又看了眼阶下甲胄森森、剑拔弩张的三千禁卫,嘴角扯了扯, 竟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来。
“陆子也……”轻唤。
“属下在。”侍卫统领陆子也快步向前。
“你猜,你的这群兄弟,能在他手下扛多久?”
“太子福泽,天地护佑,我三千禁卫,定当誓死报效朝廷,报效太子!”
“孤赌一百两银子,不消半刻钟,那妖孽的手指头,就能掐上孤的脖子。”明辉太子直勾勾地盯着那袭白衣,淡淡道。
“不会的,太子福泽,天地护佑,我三千禁卫,定当誓死报效朝廷,报效太子……”
“第三次了,没有哪朝哪代的太子,会在短短数月之内,被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掐三次脖子,至少在这一点上,孤,空前绝后。”神经质地笑。
“臣有罪!臣惶恐!太子福泽,天地护佑,此番我三千禁卫,定当……”
“陆子也。”
“……太子。”
“你不打官腔能死么?”
“……”
风起,白衣动,挟了摧枯拉朽的威势疾冲而来,仿佛蛟龙入海,掀起狂潮漫天。天绯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玉阶上居高临下站着,造型最金碧辉煌的那个,至于什么军阵、铁甲、刀剑、戈矛,全是浮云。
然而浮云们并未知难而退,仗着人多势众,又加之谁也不愿再在主子面前丢脸,纷纷舍命相搏,于是白衣过处,一路金铁交鸣,一路哀嚎嘶吼,一路飞扬凌乱,到最后,却根本没有谁能摸到人家的半片衣角。
“天紫呢?”问这句话的时候,人已在明辉太子面前。
“……天紫?”明辉太子拼命转动一片空白的大脑,艰难地换算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天紫,就是云姗,他们家风华绝代的太子妃殿下。
脑子多少还是有点短路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面前这位,原本就一身森冷萧杀之意,说不上是神是魔,虽已打了两三次的交道,每次想起仍然觉得胆战心惊。而此番再见,又是近距离接触,竟觉得那眼眸中更多了一层冰冷狠绝的戾气,就连额间的火焰印记也变作刺目的妖红,虽只是站在那里,淡淡地问话,却让人脊背生寒,忍不住便想夺路而逃。
太子妃,太子妃……这次,你又动了人家的什么东西?
“数日前,她便离府外出了。”
“我问的是现在。”
“……尚未回来。”想了想,苦笑道,“如果此番她又得罪了阁下,恐怕一时半刻也是不敢回来的了。”
“我该信你么?”
“太子府任你巡检,若找到太子妃,孤情愿引颈受戮。”当朝太子做这样的保证,实在不怎么露脸,怎奈对方气场太过强大,什么金枝玉叶、皇室威仪,在那双幽黑眼眸的注视之下,都只有扫地的份。
“骁远王府为什么被封?”
“两位王叔不知所踪,为防府内财物丢失,朝廷只得派遣禁军,封门守卫。”
“不知所踪?”
“已十余日之久。”
“东方世家,可还有别的住处?”
“有,除了王都的府第,在鲲州、云州、鹿州等十余个州府也都有别院,你若要找他们,不妨……”
天绯于是不再问什么,只盯着明辉太子的眼睛,无喜无怒地看,直看到到太子殿下汗湿重衫,才仿佛信了他的话,霍然转身而去。
明辉太子仍旧在玉阶上直挺挺地站着,良久,许是因为院子里太安静了,竟觉得有些寂寞。
俯视阶下,陆子也带着被打得无语的侍卫们,黑鸦鸦跪了一地。
“午膳时间可到了?”淡淡问。
“……回禀殿下……到了。”陆子也偷瞄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
“都去吃饭吧。”
“……殿下。”
“去吧,那不才是你们最擅长的事么?”
陆子也的冷汗开始涔涔而下。
“下次他若再来,谁也不要拦着,只管让他长驱直入,反正我王朝太子府,也就是勾栏瓦舍,命里注定就该让人来去自如的……”
“……殿、殿下。”陆子也忽然很想哭。
“滚!给我天涯海角地滚!三天之内,别让孤再看见你!!!!!!!!!!”忽然就歇斯底里。
满地匍匐的脊背瞬间如潮水般四散,恨不得肋下生翼,立时从主子眼前消失了才好,然而有人对此却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开口,语声里还带了隐隐的笑意。
“那个人想要去的地方,便有神兵天将,也是拦不住的,殿下又何必如此生气。”
明辉太子蓦然转身,仰头,铺满金色琉璃瓦的大殿屋檐上,有娇艳的桃红色裙摆悠悠荡荡,却好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一般,还往下滴着水,直退下玉阶,站在开阔的庭院里,才看见房顶上湿淋淋的两个女子,一立一坐,站着的满脸悲摧,有几分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坐着的悠然浅笑,却正是他的太子妃。
“你这又唱得是哪一出?”脸色仍不那么好看,纠结的眉宇却渐渐释放开来。
无论她又去了哪里,招惹了谁,捅了什么天大的娄子,只要还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他这里,事情就还不算太坏。
“这几天有没有想我?”天紫不答反问,莺啭呖呖,不费吹灰之力便化开了太子殿下眼中的寒冰。
“你总是这样顽皮……”明辉太子道。
话音未落,房顶上正迎风挨冻的小丫头抱着肩膀,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大爷的,你们两个还能再恶心点么?
天紫瞄了她一眼,笑:“我们刚才掉进河里,快要冻死了,请殿下容我们沐浴更衣,好不好?”
“这丫头是谁?”明辉太子问。
“她?”天紫拎了苏软的腰带,带着她从大殿上飞落地面,“她是苏软,殿下不记得了么?”
“苏软?”
“骁远王家的小侍女,上元之夜,在灯市上见过的,后来还从鱼妖口下救过我的性命。”
明辉太子这才恍然想起,却又因为听说这小丫头是骁远王府的人,不禁多看了她几眼,毫不掩饰满心狐疑:“你带着她做什么?”
“她现在是我的宝贝。”天紫笑道。
“宝贝?何以见得?”
“她若不是宝贝,殿下那三千禁军,又是怎么被打得落花流水的?”
“……你说刚才那个妖孽……那个天绯,是为她而来?”
“所以说她是宝贝。我就知道他第一个肯定要先来这里,才只好等他走了才敢回来……那个人此刻为了这个宝贝,怕是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呢……”说到最后,却不知是在调侃还是抱怨了。
明辉太子倒让她说得有了好奇,走到苏软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很细致地看。
苏软拧了眉毛,扭脸挣开他的爪子,躲瘟疫似的倒退了好几步。
明辉太子怔了怔,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当然,除了那个白衣妖孽……他见过的女人,不是低眉顺眼,就是软语温存,即便骄纵如太子妃,也从来都是笑颜以对,但眼前的这个丫头,她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坨粑粑!
“骁远王府的人,应该知道孤是谁。”压低了嗓音道,潜台词是——太子殿下捏你下巴是给你面子,居然敢躲?
“老爹是皇帝固然很拽,但我不是超市的方便面,让你想捏就捏。”小丫头淡定地望着他,“你妈妈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么?”
明辉太子的眼底瞬间有什么东西开始凝结,冰冷而僵直地望着苏软,许久,才一字字地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