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风雪之后,难得有如此明朗的夜色。皓月当空,并不十分圆满,月光却温柔清透,洒满了雪狐王宫巍峨的楼台殿宇,让后园中似有若无却坚不可摧的“穹庐”,也笼上了一层秋水似的流华。
虽说这也算是座临时的牢狱,但周遭却并没有重兵把守,只在园门处设下两名护卫,银甲,□□,英挺威武,却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途。
“穹庐”所在之处,任何岗哨都会显得有些多余。
护卫小甲笔直地伫立在他的岗位上,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在这样晴朗的夜空下轮值,心情也会变得很不错。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守卫,和雪狐族中许多年轻的战士一样,满腔热血,骁勇善战,将誓死效忠王族作为毕生的信仰,只要脚下还有绵延千里的皑皑白雪,他们就不会迷茫和恐惧。
……但今晚,情况有点特别。
四更天左右的时候,小甲的心底深处开始有了些微妙的、怪异的、不自在的感觉,那困扰来自于他的同袍,园门另外一侧,与他一同当值的护卫小乙。
小甲与小乙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年轻英俊,同样忠于职守,同样剽悍阳刚,极投缘的脾气让他们建立了非常深厚的交情,对彼此的行为秉性也十分熟悉和了解。
正因为如此,当小甲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用余光瞥及向来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小乙,此刻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拧着他的七尺之躯,牵牛花般柔媚地贴在墙上,甜甜微笑着,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顿时有些茫然了。
“……小乙,你在做什么?!”仍然目视前方,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按照王宫卫队的规矩,当值时如无突发事件和极特殊情况,守卫之间是不能闲聊天的。
但……这厮现在这种形态,怎么也算不得正常了吧?
小乙不说话,仍是浅笑盈盈地望着他,在这样安静的夜里,这样的月光下,一个遍身甲胄的男人脸上忽然浮现出这种笑容,着实让人觉得诡异。小甲渐渐感觉如芒在背,他很想过去踢那个家伙一脚,让他正经些,但又不敢擅离职守。
“小乙!”声音略高了些。
“嘘……”小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嘴唇上,“别说话,我就想静静地看你一会儿……”
……
凉风,嗖嗖地在小甲的脊背掠过,他终于顾不得什么军规禁律,霍然转身,向着小乙吼道:“你得了失心疯么?!现在也是开玩笑的时候?!要是被统领看见,成什么样子!”
歇斯底里,有时是为了掩饰心底深处泛起的异样和恐慌。
当朝夕相处的死党,忽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怪异姿态站在自己面前,毫无理由,毫无过渡,任谁,都会感到不安的。
小乙却并未被他的疾言厉色震慑住,反而将怀中拥着的长戟丢在地上,微笑着,慢慢向小甲走来。
步步莲花。
那绝对不是一个男人的姿态,从里到外,从形到神,从眉梢的妩媚到眼角的温柔,都不是。
小甲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从何说起,只觉得如果再多看他几眼,自己怕是就要疯了。
空气里浮动起不知名的暗香,虽浅浅淡淡,若即若离,却如兰似麝,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勾住。小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样的香气里居然开始慢慢放松……再放松……痴痴盯住小乙风情万种摇曳着的腰肢,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迷离……
“小甲……”含情脉脉的语气。
……
“……嗯?”大脑一片空白地回应。
……
“小甲哥哥……”说不清是幽怨还是撒娇。
……
“做……做什么?”心有点软了。
……
“这么久了,朝朝暮暮,同食同寝,为何,你就是看不懂人家的心呢?”心在流血,仿佛随时就要开始哭泣,每一个字,都浸润着泪水的味道。
……
“小……小乙……”负疚的感觉袭上心头,却不知所为何来,既茫然又手足无措。
……
“人家为你整日魂不守舍,衣带渐宽,你却冷若冰霜,你,你对不对得起我?” 伤感渐渐变成了质问。
……
“我……我对不……对不……”
……
“你既知道对不起我,以后可要对我好些,记不记得?”
那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异常空旷而飘渺。小甲的心中充满了怜香惜玉的酸楚,发誓要一辈子对小乙好,再也不辜负她。
……小乙,多好的姑娘啊……但……小乙……他怎么会是姑娘呢……小乙是谁……自己……自己又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困倦呢……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正是睡觉的好时候,小甲连人带戟缓缓倒下去,脸上还带着些最难消受美人恩的感动和忧伤,看来今晚,他会做个缠绵悱恻的梦了。
小乙风姿绰约地站着,看着地上小甲睡熟的脸,忽然叹了口气:“变了八百多次守卫,居然还有人上当,这雪狐王宫,当真无趣得很……”
“你不做这些无聊的事,会不会死?”天绯站在“穹庐”内,冷眼看着门口处的这场活剧,一忍再忍,终于消耗掉了最后一点耐性。
“小乙”笑笑,向着院内缓缓而来,身形随着步伐渐渐变幻,走到“穹庐”边上时,高大健硕的银甲守卫已经变成了锦袍曳地、苍白消瘦的绝美少年。
天朗,除了此人,雪狐王族再不会有谁为了放倒区区一个守卫而如此穷形尽相,大费周章。
“我和你们不同,你们的命是用来劳碌的,我的命是用来等死的,不找些事情做做,怎么才能活到死的那天?”很苍凉的一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实在没有苍凉的感觉,甚至还能听出些很欠揍的洋洋自得的情绪。
天绯对于这厮的耐心原本就十分有限,此刻更是不想再和他多费半点唇舌。当日他说有办法,又说要天绯求他,这自然是异想天开,因为天绯太熟悉这个胞弟的秉性,一件事,如果他感兴趣到能亲口提出来,就必然会做到底,如果你不要他做,他反过来求你也说不定。
果然,当天绯冷眼看了他片刻,转身便要回小楼里去,他终于按捺不住,高声喊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个办法说起来只有两个字——离魂。
离魂,顾名思义,就是让魂魄脱离躯壳,听上去与附身之术有几分相通,但又有天壤之别。附身之术是后天习练的术数,而离魂,却是与生俱来的异能。
最重要的是,附身之术是将自身魂魄附入他人躯体,必须与他人肌肤相触方可施用,俯身之后,也仍是血肉之躯,只是换了他人的形貌而已。离魂却是让魂魄脱离身躯,在世上自由来去,而魂魄,是不会受困于牢笼的。
即使那座牢笼是狐王亲设的“穹庐”。
人间妖界,拥有“离魂”之能的,千年不遇,万中无一。
而天朗,恰好生来就会。
“用离魂之术,必然得是月夜才行,我等了几日,都是风雪连天。”天朗仰头看看夜空,展颜一笑,“所幸今晚不错,否则再耽搁几日,人间又要少个让你牵肠挂肚的小可怜儿了。”
“废话说尽了,就开始吧。”天绯冷冷道。
“好的。”
天朗答应得颇痛快,后退几步,向着月亮张开双臂,许久之后又放下,低头看看白雪覆盖的地面,表情凝重地沉吟了片刻,忽然将长长的衣袖挽上肩膊,俯下身去,左右开弓拢起地上的雪来。
天绯并不熟悉离魂之术,见他忙得辛苦,便也不催促他,只站在“穹庐”中安静地等,眼见得地上的雪被他拢成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又拢一个,继续滚大,然后将小些的雪球放在大些的雪球上,以手为笔,画上衣袍五官,额间火焰,又解下束发的丝带,系在两个雪球的连接处,权作装饰。
长发披散下来,在夜风中丝丝缕缕,飘逸如仙,银丝绣锦的袍裾之侧,一个眉眼间颇有几分天绯神韵的雪人也就此大功告成,天朗直起身子,满意地拍了拍掌中的冰雪:“怎样?”
“什么?”
“雪人啊,像不像你?”
天绯扫了一眼那个秃顶加肥版的自己:“离魂之术,要雪人做什么?”
天朗怔了怔:“这和离魂之术有什么关系?”
天绯沉默,觉得有灼热的血气渐渐冲上头顶:“你做这个雪人,难道不是离魂要用的?”
“异想天开!”天朗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傻子,“如果我堆雪人,那就是因为我想堆雪人……离魂之术,要雪人做什么……”
轰隆!
巨响声起,天绯仍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小楼前厚重的白玉石桌却已在他的掌下碎裂成齑粉。
真恼了。
天朗吓了一跳,这才略略有所收敛,无精打采地放下卷着的衣袖,长叹道:“求人办事还如此嚣张,天理何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