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砰砰跳着的那颗心, 忽然像是被什么戳了戳。苏软望向雪狐王琰, 就看见那双素日慵懒无神的单眼皮小眼睛,此时莫名温柔深邃,黑色眼瞳像暗夜的海水, 波浪揉碎了月影,又折射出星星点点灿亮的光芒来。
那眼神落在她身上, 却并不像是看着她,而是透过她, 在遥望隔了久远时光和生死之界的, 另一个人。
或者说是另外的,一颗异世之心么?
洪荒之门上一次打开的时候,也是要有一颗异世之心的吧。
……
一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 勾住苏软的衣领, 将她轻轻带向身后,天绯状若无事地踏前一步, 强行结束了自家老祖宗和自家未婚妻两两相望良久无言的惊悚局面, 问:“方才说洪荒之门法则有三,那么剩下的一条是什么?”
“剩下的一条,想要放了谁,需得一个心性澄明、少忧少怖、且生来便有通灵之能的人类,以身为灯, 进入门内,才能找到那个囚徒并且接引出来,让其重新回到这个世上。”琰皱了皱眉, 回身望着远处那遮天的黑色云墙,“夜雪既然将这些陈年积攒的家底全都带到雪原上来,想必是找到那盏灯了……有穴族或者反耳族,可有人在这里?”
见他止住话题忽然开始叫人,众人面面相觑,稍后,一个褐色衣衫、身形极矮、颇为富态但眼小如豆的老者,带了队同款造型的随从,自人群外围大步向前,说是大步,但因为腿短,也颇走了一会,然后在雪狐王琰面前站定,仰头看着他,一米二的身高,硬是站出两米八的气场,半晌,问:“唤你爹我何事?!”
苏软呛了口冷风,开始剧烈咳嗽,心想这老头干什么的,怎么上来就占便宜啊?但周遭很平静,异界众人好像都觉得理所当然一般,连个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苏软于是就更惊讶了,霍然转头看着天绯,那意思是“不会是真的吧?!不是的吧?!”
天绯帮她拍了拍后背:“反耳族遍布人间异界,擅长挖掘,据说可以挖到黄泉之境去。由于常年穴居地下,不懂外界礼仪,却又天性要强,所以每每与人对话都要极尽强横之能事,但生性纯良,并无恶意,各族习以为常,无人当真。”
“哦,厚厚。”苏软莫名松了口气,忽然觉得异界的人还真是心胸开阔,这种伦理哏放在人间,怕是早就打出脑浆子了。
那边厢,雪狐王琰正与反耳族首领进行着亲切友好的交谈。
“早就听闻地面之下,无反耳族不可去之处?”
“废话,用你说!”老头很开心。
“琰有一事,还请族长相助。”
“有屁就放!老子帮你!”老头很仗义。
“贵族此番来了多少人啊?”
“你瞎啊,算上我九个!”老头热情地指给他看。
“好好好,不知九位力士在此处挖掘一条一丈深、一丈宽、九尺高、十里长的地道,通向妖障的另一头,需要多久。”
“……你想钻地?堂堂雪狐王族带着这么多人钻地,要不要脸。”老头有点疑惑。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些小节了,一盏茶的功夫,能打通否?”
“嗯……能!剩下还够帮你雪狐王族掘个祖坟!”老头很专业地拍胸脯保证。
“……那倒不必,事态紧急,还请此刻开工。”雪狐王琰很恭敬地向老头拱了拱手。
雪狐王族上古君主,居然向自己施礼,老头激动得脸都红了,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襟,嗫嚅半晌,才斩钉截铁地蹦出几个字:“滚边去!干活!”
滚边去是请雪狐王琰移驾,省得待会沾一身土,干活二字却是向族人下了命令,就见八名短身材的反耳族人迅速列成长队,抖开衣袖,露出漆黑锋利的手爪,由老头亲自带领,伏地开挖。极北雪原,地硬如铁,但这队人马刨起来,却比刨豆腐还要轻松,且利爪过处,泥土坚石皆化为乌有,并无半点烟尘,众人还未来得及全部围上来观看,他们已经开出了一个巨大的地洞。
雪狐王琰抄着手看了会,似乎对进度很满意,回头向着沧溟招手:“小乖,过来。”
沧溟揉了揉鼻子,默默接受了这个昵称:“雪狐王琰。”
“你带着大家,从这地道进去,我稍后赶过去与你们会合。若来得及,务必赶在夜雪祭门前将其合力击杀,若来不及,一旦洪荒之门开启,只怕他接引的不仅是初月无忧,还有门内关着的邪灵巨恶,那时生死存亡,但凭造化了。”
沧溟面色凝重,再次伏地向雪狐王琰叩拜了一回,便带领众人走入了那地道。琰却伸手,左手揪住正要一同进去的天绯,右手扬起来招了招:“龙族首领留步。”
公子澈带着族人已经走到地洞旁,听他召唤,便又折了回来:“雪狐王琰。”
“有件事,还得劳烦龙族帮忙。”
公子澈优雅躬身:“东海龙族一行九人,愿听雪狐王琰调遣。”
雪狐王琰指引着他看前面那泼天的黑色障幕:“这死魂怨障里,也不知有夜雪那厮数千年网罗来的多少冤鬼妖祟,连溢出来的风里都透着毒,若放任不管,迟早祸及众生。东海龙族的净化之能,在异界无人可望项背,所以稍后还请龙族将其消解,一为进到里面的人免于分神,全力迎战,二来也是涤荡了那些陈腐邪恶之气,让困锁其间的魂魄得以解脱,还人间异界个干净。”
“好。”公子澈答应得没有半分犹疑。
“只是这怨障日久年深,恐怕很是要耗些力气。”
“必不辱命。”
雪狐王琰开心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让他去与族人谋划商议,自己带天绯和苏软走到一旁,搓着下巴,盯着苏软若有所思。
眼见得异界各族已尽数跟随沧溟走入了地道,苏软有些焦急,又见雪狐王琰一言不发面色凝重,想起自己凡胎肉身,百无一用,顿时心情沮丧,还未等雪狐王琰开口,就垂头道:“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是个战五渣,你看看有什么能用得着我的,你吩咐了我就去做,反正决不拖狐狸后腿就是。”
琰对“战五渣”看来是秒懂,却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你可是有大用的,今日之后,是邪灵横行众生涂炭,还是清平安乐云开月明,怕是有半数系在你的身上。”
“哦……啊?!”
“有件事情只有你能帮我。”
“……”
“但要做成,需抱必死之心,你怕不怕?”
“……”
就如同万兽狂奔局面难控之际,有人拎过一只小白兔,告诉它:“快举起你的双臂拦住它们,现在只有你能拦住它们!”
天忽降大任于斯人也,一脸懵逼。
“怕了?”雪狐王琰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问。
前面不远的地方,公子澈他们已经有所动作,九条颀长的身形腾空而起,凌风化龙,冲入了遮天蔽日的漆黑障幕,以自身的祥和之力,去涤荡那绵延了数千年的悲惨愁苦、怨恨孤寒。
苏软看着,忽然就五陵豪气飞升。
“怕毛线,你说吧,真能平了今天这事儿,就算要我再做次祭品,也是可以的。”自打来到这个世上,因为那道门、这颗心,经了多少颠沛流离磕磕绊绊,遇了多少生死一瞬险象连环,已经记不清了,现在到了决战之时,若真能做些什么,终结该终结的,保护该保护的,彻底砸碎心口上隐隐压着的那块石头,哪怕交代了自己这不足百斤的小身板,也是可以的。
一时间肾上腺素爆表,小胸脯拍得啪啪的,全然未注意身后天绯渐渐拧起的眉毛。
没让这死丫头独自留在不盈山,是因为莫伤离心思奇诡,行踪难测,虽然有了异世之心的替代,也不敢保证又会出什么岔子,带她在身边,放在目之所及的地方,纵然战事凶险,也必可拼尽全力护她无虞。
然而现在,别人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她就又要将她自己舍出去了么?
“我带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给人做祭品的。”把正琢磨着凹什么造型舍生取义的小丫头扯回自己怀里,天绯目光凉凉地扫过自家老祖宗的眼睛,“用人心当祭品的事情,雪狐王族做一次就够了,对么,琰?”
琰望着他,良久,笑了:“是啊,一次就够了。”
“我不管上一次洪荒之门开启时剖出的那颗异世之心,与你是什么关系,但同样的事情,不能发生在她身上。”天绯的一只手轻轻扣在苏软腰上,只是轻轻扣着,却莫名就让人觉得哪怕天塌地陷,你也休想将那个女孩子从他的那只手上夺过来。
“哪怕为了天下苍生也不行?”琰笑着问。
“我可以与你并肩死战,守你的天下苍生,这是我作为你后世子孙的责任,但抛开这层牵绊。”天绯说,“她就是我的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