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公子澈 沧海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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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漂亮娃娃和雪白大鸟在家里的那三年, 是老太太这辈子活得最痛快的三年, 每日里赏心悦目神清气爽自不必说,就连与村中人的关系,都莫名融洽了不少。

娃娃除了漂亮, 还很温和懂事,给他做点吃的、洗件衣裳, 都能换来灿然一笑,那笑意从海似的眼眸里荡漾出来, 直如春风吹度, 四野花开,霎时间就能夺了人的心魄去。最开始的时候孩子偶尔出去,会有村里的姑娘媳妇偷瞄着, 老头老太指点着, 小猪小狗小娃娃尾随着,虽然热情围观, 却始终保持了些或远或近的距离。后来次数多了, 擦肩而过时开始有人搭个讪什么的,问问孩子到哪去啊,或者称赞一句你家大白鹅今天真白啊之类的(阿九:你才是鹅你列祖列宗都是鹅),孩子都笑得灿烂,也答得温和, 清澈而毫不设防的目光,让人觉得通体舒泰,仿佛连天空都晴朗了。

渐渐地, 村里人都爱看见孩子,跟他聊几句天,给他塞个果子、鸡蛋或者干粮什么的。再往后,老太太出门的时候,跟她打招呼的人也从无到有,越来越多,态度也不再是之前的形同陌路或者冷嘲热讽。老太太虽然嘴狠,心却是软的,别人对她和颜悦色,她自然也就拉不下脸横眉立目,几十年修炼而成的被阿九惊为天人的骂街绝技,竟再未用过。似乎有什么坚硬冰冷了许久的东西,在这个孩子到来之后,开始慢慢融化成水,浸润得整个村庄都明净柔和起来。

当然,坏事情也是常有的,譬如天灾,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庄稼,却在长势正好的时候,被一场冰雹砸得倒伏遍地,只能看着满目狼藉欲哭无泪;比如人祸,战事绵延,凶神恶煞的军吏来到村子里,抓走年轻力壮的男子,留下一家子老弱妇孺啼饥号寒。再比如生老病死、怨憎别离,以及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生而为人的滋味,就像青黄不接时用野菜和粗粮做成的饼子,漂亮整齐者少,暗淡鄙陋者多,精致细腻者少,苦涩粗粝者多,但如果不想从这世上消失,就必须吞下去,那样才能安抚饥饿的肠胃,而且嚼得久了,还有些回甘,特别是身边有个很单纯的老太太的情况下。

“龙龙啊,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大像人……”碾苞谷的时候,老太太忽然说。

阿九正在房檐上晒太阳,闻听此言睁开了一只眼睛,又懒洋洋闭上。

“那我像什么?”龙雪辰缓缓推着碾子,看着金黄的苞谷粒在石轮过处渐渐细碎成粉,觉得人间的东西虽然笨拙,但耐下性子做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像神仙啊。”老太太边用小笤帚把碾盘边缘的苞米面扫回去,边不假思索地答。

“神仙?不是怪物?”

“去!哪有你这么好看的怪物!”老太太笑道,“你是老天看我这辈子活得可怜,临了临了派下来让我开心的神仙呢……”

彼时老太太穿了件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的布衫,正走在院中几株开得灿烂的葵花下,煦暖的阳光洒下来,照着灿金的葵花和亮银的白发,还有她不剩几颗牙齿却笑得极其孩子气的脸,让努力推着碾子的龙雪辰,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什么临了临了,你才多大。”他不以为然地说。

“多大?”老太太怔了怔,“我八十多了啊。”

“我比你大四倍还多。”

“噗!”老太太笑得很无奈,“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识数。去年村东陈老六没了,现在村里就我最老了,哪天眼睛一闭驾鹤西归,都得算是喜丧,说个临了临了,有什么奇怪的。”

石碾停顿了片刻,才又慢悠悠地推起来,龙雪辰瞄了眼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淡淡问了句:“你们人死了以后,都去冥府鬼王那里么?”

“那我可不知道。”老太太说,自动忽略掉你们人那几个字,“这辈子没死过,上辈子死得又不记得了。但都说是有轮回的吧,有的话我想挑个好时辰投胎,别再像这辈子这么倒霉,活了八十几岁,连次新娘子都没做过。”

“新娘子?”

“对啊,穿红衣,坐花轿,送到一个肯娶我的男人面前,然后拜堂、成亲……”老太太说着说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仰头,佯作揉脸擦了擦润湿的眼角。

“那样你就满意了么?”龙雪辰看着她。

“我不知道,但总要有一次,才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滋味啊……”

……

老太太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病重弥留的,起初所有人对此毫无察觉,她也依旧每日洗衣做饭,扫院喂鸡,待到某天忽然卧床不起,就已经是药石罔效的程度了。

目送着第三个大夫摇头而去,龙雪辰皱了皱眉,转身走到老太太的病榻前,胼指便向天灵按去,忽听得阿九在旁凉凉地问了一句:“人类有人类的生死定数,就算耗尽了你的元神,又能留她几时?”

“随便,总强过作壁上观,看着她死。”语气和眼神都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指尖上凝聚的白光,却越来越灼热炽烈。

“你又焉知,此刻的结局非她所愿,而一定要长生不老她才高兴呢?”

“闭嘴。”

“还是说,她愿不愿意其实都无所谓,硬留下她,只是为了安慰你自己罢了?”

“闭嘴!”

“人家大白……说得有道理……”气若游丝的轻笑,从昨天就在昏睡的老太太,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龙龙,我该走了,也想走了,不管你是谁,打算做什么,都算了吧。”

“……”

“我生得不好,所有人都把我当怪物,只有我自己把自己当人,卖力种田,凭天吃饭,所以也光明磊落地活了一辈子,到最后,又认识了你这个神仙娃娃,还有你们家会说话的大白……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龙雪辰默然无语,阿九有点惊了:“……你,知道我会说话?”

“我当然知道。”老太太说,“你有好几次睡觉说梦话,我都听见了。”

“你……不害怕?”

“有什么可害怕,我爹年轻的时候养过只鹩哥,嘴比你溜多了。”

“可,可我是白鹳啊!’

“白鹳……不会说话么?”老太太愕然。

“……”

“……算了,反正我把龙龙当成神仙,神仙的鸟说个话,也是应该的。生死有命,该走的时候就要高高兴兴的走……龙龙……我这辈子活得一步一坎,死的时候,就让我死得顺当点吧……”

许是说了太多的话,老太太的语声渐渐虚弱下去,重又陷入沉睡。龙雪辰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阿九看不清表情,许久,抵在她天灵盖上的手指光芒尽敛,拂袖转身出门而去。

入夜的时候天开始下雪,大雪,老太太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雪片被风吹着,簌簌打着窗纸的声音,莫名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次日清晨,老太太睁开眼睛,觉得精神似乎好了很多,翻身坐起,想支起窗子看看那孩子和他的鸟在哪里,不经意间侧目,却被屋子里一大片光彩熠熠的殷红惊得说不出话来。

巧夺天工的红锦嫁衣,伸展了裙袖挂在床边的木架上,金丝凤凰的羽翼沿着曳地的后摆蜿蜒而下,鲜活得仿佛随时可以振翅九天,那样的华丽绝美,是她有生以来做梦都未曾梦见过的。

“……果然人快死的时候,就会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么?”呆坐了一会,老太太觉得要不还是继续睡吧,那衣裳漂亮得有点吓人了,她一个凡人,梦见个寻常款式就好。

正慢吞吞打算往被窝里出溜,门忽然开了,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带了几个喜娘丫鬟打扮的人鱼贯而入,捧铜镜的捧铜镜,拿妆匣的拿妆匣,个个穿了喜气的大红颜色,满脸笑意盎然。

“吉时已到,夫人,请更衣上轿吧。”管家笑着打了个千,便退出去。其他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掺了老太太下床,按在铜镜边上。

老太太已经傻了,觉得这梦实在不靠谱得很,正考虑着该不该夺门而出的时候,却忽然看见镜中自己的脸,被如云青丝衬着,没有一丝皱纹的,年轻的脸。

那是她及笄时的样子,不是倾城绝色,却娇俏、稚嫩,像春日旷野里肆意生长的花朵。那样好的年纪,离开她已经有隔世之久,此时重见,却丝毫不觉得陌生和惊奇,只看着铜镜半晌,然后淡淡地,淡淡地笑了。

……

雪后初霁,晴空潋滟,遍野皆是耀目的白色,却唯独东山顶上一株桃树,此刻竟逆天般开出了满树红花,绯绯如霞,灼灼似锦。树下有俊逸男子,亮银长发,大红吉服,正负了手居高而立,看着山下白雪覆盖的小路上,伴了鼓乐迤逦而来的那乘花轿,眼中微笑的神彩,璀璨得像洒落在海中的月光。

俄顷花轿落地,喜娘笑盈盈打开轿帘,扶出换了凤凰嫁衣,犹自好奇张望的新妇。

红衣男子在不远处望着她:“阿池,这样出阁可合你的心意么?”

阿池是她的闺名,因为是她娘在池塘边洗衣服的时候生下的,家里大人就随便给起了这个名字,多半辈子没人叫过,几乎都要忘记了。

心里疑惑着这人是谁,怎么这样好看,又这样面熟,而且,连村里都已经没人记得自己的名字,他怎么竟会知道呢?转念又想,只是个好梦罢了,趁着没醒就继续做,高兴一时是一时,管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点头:“真好,比我以前梦见过的都好。”

男子微笑,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在下东海公子澈,仰慕阿池已久,今日特来迎娶,万请不弃下嫁,与卿相携,共度余生。”

阿池呆呆站着,看着那个笑得比白雪秋阳还要灿烂煦暖的人,脸颊上渐渐有娇艳的殷红透出来。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恨自己不识字,就连那番听起来很好很好的话,也有大半不懂。

但,不管怎样,他是说要娶她的吧?是的吧是的吧?

几十年艰涩悲辛流干的眼泪,瞬间就积满了,几十年撒泼骂街磨厚的脸皮,顿时就变薄了。大红衣袖掩住同样大红的面颊,就那么没出息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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