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周胤的东西很少,就几件换洗衣服还是丁老师刚给他买的,一书包就背走了。黄芪想送他,被他拦在门口:“送什么送,我明天还来上学的,又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
没错啊,他只是每天晚上回姑妈家睡个觉,白天和晚自习都在一个班上,和以前并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到底是什么导致感觉那么不一样了呢?
黄芪还是没听他的,偷偷从镇上的小路绕过去,远远看着他坐上姑父的摩托车后座,看着他从镇外新修的柏油马路绝尘离去。她沿着和公路平行的小道跟在车后奔跑,直到摩托车越开越快越来越远,她终于追不上了,好像还看到他在回头张望,看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
路上遇到两位镇上的阿婆婶婶拎着篮子从外面回来,老远看到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开过,居然眼尖地立刻认出来:“你看你看,那不是小胤吗,他坐的谁的车?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阿婆说:“那是小胤的姑父,后塘镇人,准是把小胤接他家去了。”
婶婶惊讶地问:“他家还有个姑父啊?我都没听说过。”
阿婆说:“当年小胤爷爷去世时留下三间瓦房,重男轻女偏心全留给了儿子,只给了女儿两根扁担一副箩筐。他们姐弟俩就为这分家产的事闹翻了,两家后来一直没来往。那会儿小胤爸爸还没讨老婆,算起来都有二十来年了,你嫁到我们镇上晚当然不知道。”
婶婶说:“这样啊,他们家的稀奇事还真多。好歹小胤以后也有个亲戚依靠了,这姑姑姑父还算有良心。”
“嘿!哪有你想得那么好,还不是为了钱!”阿婆不屑地说,“沙老板那么多家产,小胤又没成年,要是被他们领养了,等弟弟花生米一吃,不就全都是他们的了?亲姐弟为了三间破房子都能闹翻,几十年没来往,结婚生孩子这么大的喜事都不见人,这时候倒冒出来了,我才不相信是好心帮人家养小孩嘞!”
婶婶撇撇嘴:“白来事谁会不要。”转头看到黄芪跟在她们后面,互相使眼色不说了。
回到家吃晚饭时黄芪问丁老师:“妈,咱们家能不能领养小英呀?你们不是经常说把小英当自己孩子一样,你们领养他吧,好不好?”
丁老师给她夹了一筷笋干烧肉:“不是我们不想领养小胤,他姑妈和姑父坚持要监护权,他们毕竟有血缘关系,法理都在他们那边。”
黄芪低头扒饭,闷闷地说:“他们只想要沙老板的家产,不会真心对小英好的。”
丁老师说:“你这孩子,从哪儿听来的,别瞎说。”
“还用说吗,想想就知道。下午在教导主任办公室你们就是为了这事跟他们吵起来的是吧?他姑妈以为咱们家收养小英是想分他家的钱,所以说话才那么难听,着急要把小英领走,对不对?”
丁老师和黄老师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只有像她这种无知的小孩子才会以为二十多年没出现的姑妈会舍不得侄子,还感慨血浓于水,真是太傻太天真。小英一定早就明白了,所以才会主动要求住到姑妈家去,还对爸爸妈妈说“你们别为难了”。他的心思比她敏感细腻得多,连她都这么难过,他心里该多难受。
她埋头啃碗里的笋干,一口肉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啃着啃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进碗里:“妈妈,昨天你为什么不做笋干烧肉呀,小英最喜欢吃你做的笋干烧肉了,临走都没吃到……”
丁老师连忙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别哭别哭,我今天炖了一大锅,明天中午你把小胤叫到家里来吃饭,让他吃个够好不好?”
她可以明天把小英叫来吃饭,但是她不能天天把他叫来;即使天天都叫来了,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不会再回来。她无法代替小英的爸爸妈妈,她自己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初中生,委屈了就会哭鼻子,根本不是她自己想象中强大无敌的黄城主。
她没有能力保护他。
她丢下碗跑到小英住的房间里,他的书和衣服已经都拿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书桌和床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爸爸借给他穿的睡衣也折好了放在床头。即使生活再混乱,他也不忘记打理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他是那么好的男孩子,为什么却要比别人多承受那么多的不幸。
她扑在小英的被子上大哭。小英走了,他看不到了,所以她不需要再硬装作坚强的模样了。
爸爸妈妈安慰黄芪说小英的姑妈很爱面子,至少表面上不会亏待小英。刚开始姑妈确实还比较殷勤,每天让姑父开摩托车接送小英。送了大半个月,姑父嫌烦了,让他自己骑脚踏车上学。他骑的是姑父淘汰下来的旧车,蹬起来哐当哐当响,每天要多花一个小时在路上,他不得不早上五点多就起床。
开学后没多久天气渐渐转凉,寒流一过猛烈降温,昨天黄芪还穿的短裤凉鞋,晚上一场雨气温降了十度,不得不换上秋季的厚校服。
今天轮到黄芪值日,她六点半就出门了。河岸上弥漫着薄薄的晨雾,走到桥边,她发现石头桥墩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无数次她和小英一起放学回家,她家近一点在河这边,过了桥对面就是小英家,每次都是在桥墩这里挥手道别。他的身影她随便一眼就能认出来。
姑父的破旧自行车斜靠在栏杆上,他坐在桥墩上,脚垂在栏杆外,下完雨的河水一直涨到他脚边。小英不会游泳,周老师不许他玩水,他很听话也从来不靠近河边,以前他根本不会做这种危险的动作。
黄芪看到他弯下腰去手伸向水面,整个人都倾向河里,吓出一身冷汗,冲上去揪住他的书包带子往后扯:“小英你在干嘛!快下来!”一直把他从石墩上扯下来拉到桥上才放手。
沙周胤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沙子:“是你啊小芪,你今天好早。”
黄芪气哼哼地质问他:“你干嘛爬石墩子上去!”
他浅浅地笑了笑:“今天下了雨,路上把鞋子弄脏了,我到河边洗洗。”
“洗洗你不会去那边码头吗,干嘛爬那么高,还把脚伸到外面,多危险!万一……万一……你都不会游泳!忘了你妈妈不让你去水边了吗?”
他的笑容黯淡下去:“我当然记得。小时候我溺过一次水差点淹死,妈妈有心理阴影,我在家里玩自来水她都会训我半天。刚才我就想,妈妈如果知道我在河边玩水,会不会出来阻止我呢……”
她的心口蓦地一痛,他又接着说:“你从背后拉我时,我还以为妈妈真的显灵了……原来是你,小芪。”
她呐呐地说:“我是比不了你妈妈,但是……我跟她一样关心你啊。刚才看你要掉下去的样子,我还以为……吓死我了知道吗!”
“你以为我要跳河啊?”他看着她说,“有……不会的,小芪,不会的。”
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转过头去四处乱瞄,听到河那边传来叮咣叮咣的敲击声,岔开话题问:“咦,那边在干嘛?一大早就敲敲打打。”
河对岸就是沙周胤家。沙老板财大气粗,院子比别人家大三倍,还附庸风雅地临水建了个水榭,占去整个河滩。相邻只有一户人家,是黄芪的一个门房堂叔,敲打声正是从堂叔家里传来。
沙周胤说:“他家在拆房子,要搬到新街上去造一所新的。”
黄芪说:“叔叔家的楼房造得比我家还晚两年,不是好好的吗,干嘛这么快拆掉造新的……”话没说完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不长记性,说话都不经大脑。
沙周胤的语气倒很平静:“可能是嫌住我家旁边晦气吧,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挨着,胆子小一点的都会害怕。”
“哎……不早啦,我今天还要值日,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她过来拉起沙周胤的胳膊,发现他还穿着夏季衬衫校服,手臂上凉冰冰的,“今天这么冷,我都换外套了,你怎么还只穿衬衫?”小英比她怕冷,往年秋天降温都是他先加衣服的。
他把胳膊从她手里抽走:“出门时没觉得,骑到一半才想起来。我觉得还好啊,不是很冷。”
“还说不冷,你的手这么凉!”她拉着他不肯放。离得很近,她注意到他衬衫胸口有一块浅黄的污渍,那是前天她吃豆腐干不小心把几滴酱汁甩到他衣服上,污渍中间深边缘前,晕成乒乓球大小的一圈,看得出来没有彻底洗,只是局部用水搓过。然后她又注意到衬衫的领子也有点脏了,注意到他的头发也没有洗,出了油打着缕儿贴在头皮上。
以前周老师在的时候,不论冬夏都会每天洗澡换衣服,他也像他妈妈一样爱干净,走出来从来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样。节俭抠门的邻居们会半是羡慕半是讥讽地说周老师是大小姐做派,也只有沙老板这种有钱人供得起她挥霍享福。
她突然想通了所有的因由,为什么他的衬衫穿了三天都不换,为什么他头发油腻腻的也不洗,为什么降温了他也不加衣。她想起李铭志因为上体育课刮破了校服被他妈妈在镇中央十字路口人来人往的地方整整骂了一个小时,想起小英当时对这样的事无法理解,想起他姑妈和李铭志妈妈如出一辙的精明而又麻木不仁的神情。她的父母都是老师性格开明,家里条件也还好,那时她对这样的事也无法理解。但是这一刻,手里握着他冻得冰凉的胳膊,她突然就全懂了,那些生活的艰辛所孕育出来的阴暗和恶意。
小英一向比她心细,他一定也懂了。以后他不仅要懂,还要生活在这样的阴暗和艰辛里。她只看到他即将失去父母变成孤儿,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它所带来的是生活彻头彻尾的改变,像一个巨大的泥淖无法摆脱。
是谁说过的来着?当有一天天空在你眼里不再是清澈蔚蓝的,云朵不再是洁白无瑕的,树叶不再是青翠蓬勃的,鲜花不再是绚丽多彩的,那么一定是因为你长大了。
黄芪的长大,大约就是从初三那年开始的。
她把校服外套脱下来:“今天太冷了,穿这么少会感冒的。你先凑合一下穿我的,我再回家拿一件。”
“不用了,我不冷……”
“叫你穿你就穿,率裁矗〉降啄闼盗怂慊故俏宜盗怂惆。 被栖紊髂谲蟮睾鸬溃彩前研7椎剿砩希阉街桓觳捕既渥永铮蠢喜虐招荨
初三的男生已经开始抽个子,她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有点小,衬衫下摆还从校服里漏出来,显得有些滑稽。她拉得太急,布料卡进了拉链里。黄城主的牛劲儿上来了,硬是用蛮力想把拉链拉上去。
沙周胤看着她低头跟拉链较劲,没有阻止,因为他看到她眼里有泪光。她较劲的并不是一个拉链,他知道她为什么愤怒难过。可是生活就像这个拉链,每个人都希望能顺利地一拉到底,但总是会有边边角角的布料凑进来阻挠,你越用力,卡得就越多越紧。
“这个拉链怎么这么难弄!校服质量好差动不动就卡布!烦死了!你自己来我回家拿衣服去!”她恨恨地把衣服一甩,头也不抬飞快地转身跑了。他从背后看到她一转过去就抬起了手臂,迅速地在脸上擦了一下又立刻放下。
他低下头看了看被她扯成一团卡死的拉链和校服,从侧面拨开轻轻地把布抽出去,那个看似纠缠难解的死结就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