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从小就是个直肠子,心里就没藏过话,这么大一件事揣肚子里,让她跟吞了个铁砣似的,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寝食难安。一方面她觉得这事绝对不能说出去,传开了黄副校长和周老师都要身败名裂;另一方面每当她面对毫不知情的沙周胤时都觉得特别罪恶,觉得应该让他知道,他妈妈不要他了,要跟别的男人跑了。两种念头在脑子里打架,导致的结果就是她只能眼不见为净,每次都故作凶恶地把沙周胤轰走,好让他不要再每天到她眼前晃荡。
黄芪的妈妈丁老师都看不过去了,好几次埋怨她:“小胤好心好意来帮你补课,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礼貌?”
无奈沙周胤的脾气实在太好,不但不生气,还反过来帮她说话:“小芪一向好动,在床上躺这么久,换了我心情也不好,丁老师你别怪她。小芪,现在外头挺凉快的,要不要我拿轮椅推你出去转转?”
黄芪有苦说不出,只好自己生闷气。
沙老板也被蒙在鼓里。黄芪在爷爷的诊所里做复健时还碰到过他,他来找爷爷开安神补脑的药,说周老师最近几个月一直睡不好,经常失眠,言语中尽是关切担忧。沙老板是真心对周老师好,丝毫没有怀疑过妻子失眠的原因。这让黄芪愈发觉得愧对沙老板褒奖她的“义勇信孝”四个字。
这天她实在忍不住了,拉着余薇薇的手说:“薇薇,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太难受了,你一定要帮我保守秘密,好不好?”
余薇薇还以为她只是跟小情郎闹别扭:“是不是跟沙周胤有关呀?”
“算是吧。”这时候黄芪根本没心思去理会那些小儿女情怀,“我摔断腿的那天,你还记得不,是周老师值班,她跟黄校长一起送我去的医院。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从楼上摔下来吗?”
“不是因为你翻进办公室时正好被周老师撞见,吓得掉下来的吗?”
“其实那天办公室里不止周老师一个人,黄校长也在。”
余薇薇还没想到那方面去:“然后呢?”
“他们俩……”黄芪觉得难以启齿,“抱在一起,被我看见了。”
“啊!”余薇薇跳了起来,捂着嘴难以置信,“你是说,他、他们两个……可是他们都结婚有孩子了,那不是搞、搞婚外恋吗?”
两个女孩心情都很沉重。对于沉迷于各种罗曼蒂克的言情小说、一直坚信沙老板和周老师是英雄美人侠骨柔情的余薇薇来说,这事显然更难接受。她反反复复地在床前走来走去,盯着地板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有内情,有内情……”
最后经过反复商量讨论,经验丰富见多了感情纠葛的余薇薇得出结论:周老师一定是跟沙老板的感情出现了裂痕,一时糊涂被黄校长趁虚而入,黄校长只是个打酱油的男配而已,最后周老师还是会被沙老板的深情感动和他重归于好的。
黄芪觉得这个理由比祝英台私通马文才好接受一点,也就同意了余薇薇的对策:坚守秘密,只当什么没发生过,千万不要激化沙老板和周老师的矛盾,静等他们俩合好就行了。
有了余薇薇的分担和开解,黄芪心里好受了很多。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事情有一个人知道,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人知道。等黄芪腿伤痊愈回到学校,她慢慢发觉,周老师和黄副校长的八卦已经暗暗地流传开来。
周老师自己肯定也觉察到了。黄芪有几次在走廊上遇到她,周老师看她的眼光很复杂,既有闪烁躲避的尴尬,又似乎还带着点恼怒怨恨。
如果现在问起黄芪有什么是懊悔终身的,这件事一定是头一件。从那之后,她的嘴就变得像蚌壳一样紧。虽然余薇薇反复向她赌咒发誓没有泄露过半个字,虽然后来她也明白,周老师和黄副校长既然能在学校里被她撞见,当然也能被别人撞见。她并没有怪过余薇薇,她只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她不该偷溜去办公室撞见周老师的秘密,更不该没忍住说了出去。
她宁愿让自己背负更多的罪责,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解释:小英后来之所以会遭受那么多的苦难,那都是因为他的命运实在太不幸了。每当想起那些事,只会让她心如刀割,更甚于犯错的愧疚。她只恨自己不能替小英多承担一些,他明明那么善良,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而她除了懊恼什么做不了。她反复懊恼自己的莽撞,懊恼自己的多嘴,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那个周六的下午她不是催着小英回家给她拿书,而是多留在学校里一会儿,随便做点什么,打扫教室、帮数学老师批考卷、甚至溜去操场玩也可以,那么小英受到的伤害,也许都会小一些。
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直到很多年以后,黄芪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她还记得那是初三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六,毕业班周末已经要补课了,周六上到三点钟放学。那天最后一节课是数学,做了一次小测验,数学老师本来想留她下来帮忙批考卷,她借口说要去沙周胤家里借他爸爸刚给他买的奥数参考书,老师就答应了。那套书叫《华罗庚学校数学试题解析》,初中部一共三本,全套要30块钱,当时算不菲的价格。
她兴冲冲地拉着沙周胤去拿书。他家门前有很大一片院子,铁铸的栅栏,两扇铁门跟学校大门一般宽,供沙老板的小轿车进出,还是电动的,平时都关着,那天却开了一半。沙老板的车停在院子里,车门是敞开的,好像沙老板到了家没来得及关车门就急匆匆地回屋了似的。堂屋的大门也开了半扇。
虽然黄芪事后想起来,觉得那天的场景处处透着怪异,可当时她就是丝毫没有察觉。甚至当她走进屋里闻到一股诡异的气味时,还皱起鼻子来问:“你爸爸是不是又在家里杀蛇还是杀甲鱼了?好腥。”
沙周胤说:“估计他又弄了没收拾,我去厨房看看。”
黄芪问:“书在你房间里吗?那我先上楼啦。”
沙周胤一边开窗一边说:“就在我书桌上,你自己去拿吧。”
他家里黄芪熟门熟路,她把书包往背后一甩,两步并作一步跑上楼梯。那股诡异的腥气越来越重了,跑到楼梯拐角处,她突然有些心慌,停住脚步向楼下喊道:“小英?你在干吗?”
沙周胤在楼下应道:“厨房里挺干净的,什么也没有呀。书找到了吗?我马上就来。”
黄芪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走上去。上了二楼右转是一个小过道,南边是沙老板和周老师的卧室,沙周胤的房间在东边。她的脚步放得越来越慢,走到楼梯尽头没有立刻转上去,而是小心地探过头去张望。
视线被墙壁拐角挡住,只看到一双女人的腿,穿一双乳白色的细跟皮鞋,及膝的天蓝色裙子,露出被丝袜包裹着的线条柔美的小腿。
那是周老师惯穿的衣裙,她一眼便认出来了。周老师的小腿特别美,衬着白鞋蓝裙宛如两截嫩白的藕,女生们常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啧啧称羡。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此刻那两条腿是横着从墙角那边伸过来的。
黄芪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又继续往前探去,直到她看见周老师整个人躺在地板上,双目圆睁瞪着天花板,胸口一把尖刀没至刀柄,紫黑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裙,在地板上形成一圈半凝的血泊,她才恍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背后的人,转身就见沙周胤脸色煞白,身体晃了一晃向后倒去。她劈手将他拉住,喊了一声:“小英!”
沙老板跪在周老师身边,脸上身上的血点都已干涸。听见响动,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神情呆滞的脸上竟扯出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小胤,你回来啦。”
黄芪紧紧攥着沙周胤冰冷的手,侧身挡在他面前。
沙老板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正常,半歪着头,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哭。“小胤,你妈妈刚才跟我说,她不要我们了,她要走了。我拦着她,她不肯留下来,我就把她杀了……”他低头摸了摸周老师的脸,按住她胸口把那把刀拔了出来,“小胤,你别怕,爸爸这就带你去和妈妈团聚,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了……”
沙周胤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周老师,她胸口的血洞还汩汩地向外冒出粘稠的血液。沙老板伸手来抓沙周胤,黄芪冲上去拦住他,嘶声喊道:“小英!快跑!”
沙老板被黄芪揪住,踢了她一脚没踢开,骂道:“死丫头,刀子不长眼,要命就快滚!”
黄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急智和勇气,扬起头对他厉声说:“你不能杀我,我爷爷救过你的命!难道你要恩将仇报?”
沙老板被她震得一愣,动作就慢了一步,被她扑过来扯住了握刀的手,一边反身一脚把沙周胤踹下楼梯去。沙周胤一直滚到楼梯拐角处,终于清醒过来:“小芪!爸爸!”爬起身欲往上冲。
黄芪拼命扯住沙老板,整个人挂在他胳膊上:“小英快跑啊!出去叫人!快跑啊!”
她到底人小力气小,沙老板一甩手就把她甩开了,刀尖从她脸上蹭过去,火辣辣的痛,顿时在额头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了满脸。她睁不开眼睛,只能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向前面扔去,妄图以此阻挡沙老板片刻,好让小英有机会跑出去。
小英,小英……
慌乱中她摸到一只皮鞋,用尽全力扔出去,只听见“当”的一声,似乎砸到了什么铁器。楼下渐渐响起人声,有许多人聚集过来,扭打声、脚步声、各种叫喊嘈杂声。她听见爸爸妈妈在楼下问:“小芪呢?我家小芪在哪里?”又听见他们咚咚咚地跑上楼来,妈妈哭着把她抱在怀里,连声安慰着:“乖囡不怕,没事了没事了,不怕不怕……”
她的声音还在发抖:“妈妈,沙老板呢?”
妈妈拍着她的头说:“别怕,他们已经把沙老板捆起来了,还报了警,警察很快就过来了。”
“那、那小英呢?小英有没有受伤?”
爸爸说:“幸亏邻居们来得及时,小胤就摔了一跤,没什么事。”
血流进了眼睛里,眼睛很疼,伤口也疼,她终于忍不住抱着妈妈放声大哭。她被沙老板踢了一脚,额头上划破了,但是有爸爸妈妈在,还有爷爷,她很快就会好。可是小英,小英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