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3
三个月后。
这一天, b市的冬季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细雪纷飞,在天际交织成灿白雪幕。起风了,街道两旁的枯树枝丫不堪重负, “吱嘎”一声,雪落地, 很快便化成水。
未至清明,墓园显得格外凄清。
一个年轻女人面色平静, 将新鲜花束放在墓碑旁。头顶的雪安静下着, 她觉得冷,不由将脖子上的围巾裹得更紧,白皙双颊被冻得微微泛红。
“来得挺早。”一道低婉的嗓音响起。
程隐抬眸, 看见小路尽头走来一抹窈窕身影, 白皙,纤瘦至极, 浑身上下裹着一件厚实的白色羽绒服, 妆容精致下的五官很艳丽,又有些浓妆都掩不住的憔悴。
后头还跟着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
程隐皱眉,“新闻上说,今天是你电影的定档发布会,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化完妆就过来了。”尚萌萌语气很淡, 弯腰将带来的鲜花放下,“今天是你哥哥的生日,我料你会来, 也就跟着来了。”
姜力也淡笑,“都是老朋友,总该来看看的。”
墓碑上刻着“程烈”两个字。
三个月前,临水的那场特大爆炸甚至上了新闻和微博热搜。那场火,消融了程烈的血肉,埋葬了他的故事,抹去了一切那个男人存在过的痕迹。碑下葬的,是程烈生前的衣物。
一个衣冠冢,一个被时光带走的故人。
程隐朝两人勾起唇,“谢谢你们了。”
尚萌萌扑了扑手,直起身子站定,看向眼前的年轻女孩子,“对了小隐,我已经跟穆氏的人事部说过了,你明年六月毕业,直接就能过去上班。”
程隐沉默须臾,垂眸笑了下,“不用了萌萌,我准备回老家了。”
“……”她眸光微闪,“回老家?”
程隐点头,“嗯。也顺便……把我哥的墓迁回去。哥哥这辈子一直漂泊,现在,我想让他落叶归根。”
尚萌萌静片刻,淡笑道,“你是他最牵挂的人,当然能给他做主。”稍顿,“回老家之后呢?打算做点什么?”
程隐侧目,视线看向程烈的墓碑,碑文最上方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男人,笑容冷淡眼神轻佻,是他最标志性的表情。
她说,“哥哥的心愿是开一间火锅店,我得帮他完成啊。”
这声音极轻,散落在腊月的雪风中,仿佛就勾画出了一幕慕鲜活画面。
离开墓园告别程隐之前,尚萌萌顺便去隔壁给龙子和秃子的墓都摆上了花,随后,姜力开车送她去电影定档会现场。
她裹着羽绒服缩在汽车后座,静静看着窗外飞驰往后的街景——b市,国内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转眼间,她已经回来了整整三个月。
临水的种种仿佛只是黄粱一梦,她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光鲜,亮丽,星途闪耀。
忽然手机响起。
尚萌萌垂眸,见是陈悦打的。
她滑开接听键,“喂,陈姐。”
陈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带着隐隐的焦急意味,又似乎极是小心:“萌萌,还有一个小时发布会就开始了,李南平和另外几个主演都到了,你、你还有多久?”
尚萌萌忽然觉得疲累,“路上了。”然后便挂断电话。
电影定档会结束,暮色已经低垂。
剧组组织了晚上去四时景吃饭,尚萌萌推了,坐陈悦的车去了穆氏私立医院,一路有说有笑。下车之后,她径自进入电梯,摁下vip层。
李南平的评价一点错都没有,尚萌萌是天生的演员。
从发布会现场到医院病房,她嘴角的弧度没有降下来过,面容平静,像个没事人。走廊上有护士和医生认出她来,恭敬喊着夫人,她只觉这些交叠的声音模糊,踩着高跟鞋,游魂似的走进了尽头处的病房。
门开,里头照例是一屋子的人。
她淡道,“都在啊。”
黎景,易江南,克莱斯特和姜力都在屋子里,闻言抬头。四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眼睛里竟全是隐隐血丝。
易江南沉声道,“萌萌,今天你回去休息吧,大哥这儿有我们。”
尚萌萌放下肩上的包,语气稀松平常,“你们都走吧,我和你们大哥有悄悄话要说喔。”然后促狭地笑,拿出卸妆水和卸妆棉,走进洗手间卸妆。
易江南用力皱眉,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却被克莱斯特摁下来。
黎景沉默半晌,站起身,“那我们先走了,明天再过来。”
洗手间里传出尚萌萌的声音,夹杂哗啦啦的水声:“再见。”
四个男人面色凝重,起身走出病房,反手关上门。
门刚关上,易江南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极大,几乎响彻整个走廊。
“霍姨说她已经连续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她不是疯就是死!”
然后是黎景的:“能有什么办法?你去让大哥醒过来!”
旁边路过一个穿白大褂的年长男人,恰好是医院院长,穆城的主治医师。易江南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咆哮怒吼:“穆总到底什么时候能醒?你他妈今天必须给我个准话!”
不多时,院长的声音也哆嗦着响起,明显被吓住了,“……三爷,穆总大脑缺氧的时间太长,现在是植物昏迷状态,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谁都没办法说清楚……”
“要是城哥醒不过来,我他妈杀了你!”
“老三!这里是医院,你发什么疯!”
“三爷你冷静一点。”
争吵激烈而混乱。
隔着一扇门板,尚萌萌关上水龙头,抬眸,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卸去了眼妆,粉底,遮瑕,她几乎已不认识这张脸。
双眼浮肿,两颊消瘦,下巴成了一种诡异的尖,苍白而憔悴。
她抬起袖子随便擦了擦脸,转身走出去,抬眸,视线看向病房中央的白色病床——周围摆着心电监护仪,供氧瓶,吊瓶,穆城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唇色黯淡,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
尚萌萌从进这个房间开始,便没有看他。
不是不想,是不敢。只这一眼,她强装了一整天的笑容和若无其事,崩塌殆尽。
三个月前在临水,那枚子弹从背后射.入,距离他的心脏只有几公分。漫无边际的冰冷堰水中,他抱紧她,竭力度来残余体温,她在他怀里,夜色之下什么都是模糊的,她看不见,只摸到满手的血。
她不记得他们在水里泡了多久,也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被救起。她只知道,从穆城抱着她跳入水中,到他意识全无被送上救护车,这个男人,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如果我没有撑到最后,你就跟姜力上岸。”
尚萌萌最痛恨类似临终告别的话,因为你除了遵从,根本没有第二选择。
那一刻,她只觉心脏被硬生生撕扯成两半。
后来穆家的人来了,穆城被送往当地医院时已经深度昏迷。她全身湿透却恍若未觉,握住他的手,清晰感受到他一点点变冷的体温。
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
江曼青那一枪是朝她开的,他拿命替她挡下一枪,如果他走,她当然也要跟着走。他们之间羁羁绊绊牵扯不清,实在太痛苦,她无奈无力无能,除了下辈子继续纠缠,想不到其它办法来报复。
抢救进行了一次,然后穆城便被连夜转到c市最好的医院。
再后来,他终于还是挺了过来,回到b市,这个医院的院长说,他能活下来,是上天的奇迹。
那段日子,尚萌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短短十天,她瘦了八斤,整个人形同枯槁。
可老天总是爱和她开玩笑。
穆城脱离了生命危险,长期的缺氧却令他陷入了持续性植物状态,可能醒过来,也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
尚萌萌拧干热毛巾给他擦手臂,垂着眸,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话,“知道么,录音笔交出去了,案子重新定了,那个公安厅厅长也落马了,你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穆城脸色苍白,闭着眼,面容平静得像是处于深度睡眠,毫无反应。
擦完一只,换另一只。
她嘴角勾起一个很淡的笑,兀自续道,“前天美国那边来过电话,说老夫人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再过不久就能康复回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她,好不好?”
整个病房里极其安静,只能听见心电监护仪的规律滴答声。
“……”尚萌萌俯身替他擦脸,柔软的毛巾轻柔拭过他饱满的额和冷峻的颊,心疼得快要滴血。
尽管每天都输着营养液,他仍然在消瘦。
擦洗完,她摸了摸他棱角分明的下颔,胡茬扎手,于是起身,拿起剃须刀给他刮胡子,动作轻柔。
做完一切能做的事,尚萌萌安静坐到床边,俯身,脸颊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
“医生说,你可能听得见我说话……”她笑了下,一行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去,“应该是他说来骗我的吧。你这么疼我宠我,如果知道我这么难过,怎么舍得不理我呢。”
无人回应,即使独角戏她也演得尽兴。
尚萌萌把玩了会儿他的手指,然后用力握紧,轻声说,“他们都说,你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还有人劝我早点给自己打算。我就在想,要是我没收你的戒指就好了,现在把你甩了都算改嫁,要被人说闲话的。”
抬手擦脸,脸上的泪却越流越多。
“甜甜,是不是以前我说过,我很坚强,你就听进去了?那其实才是骗你的,我不坚强,我一点都不坚强……所以你不要那么放心地丢下我,可以么?”
她哭得口齿不清,泪水全都流在他手背上,“你醒过来我们就结婚,我这次不提条件也不逗你了,只要你醒过来。我们结婚,马上就结婚……”
不知过了多久,尚萌萌哭累了,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白软的小手中,古铜色的修长食指轻微一动。
窗外的月亮孤零零的,洒下满城清辉。
次日,b市晴空万里,阳光和煦。
尚萌萌在病床旁边趴了一宿,醒来时整个身子都僵了,腰酸背痛。抬眸,病床上的男人仍旧安静地闭着双眼。
她看了眼挂钟,想起今天下午还要去机场接她妈,于是便起身进洗手间洗漱。
尚母是来探望穆城的。
自三个月前船厂的事情后,她妈妈已完全接受了他。
尚萌萌站在镜子前刷牙,忽然闭上眼,双手撑在洗脸台上用力握拳——穆城,一切都在变好,你知道吗,一切都在越来越好。
只差你醒过来,只差你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平复心绪重新睁开眼,洗漱,化妆,挤出笑容,然后走出洗手间。
出门前一个吻,是穆城强迫尚萌萌养成的习惯。
她在床边站定,静静注视他片刻,然后俯身,闭上眼,柔软的唇瓣轻轻印上他的。碰了一会儿,手撑着枕头准备离开。
忽然后脑勺被人扣住,力道不重,但是这种霸道又强势的姿势极其熟悉。
“……”尚萌萌一愣,双眸惊愕瞪大。
穆城缓慢睁开双眸,第一眼就看见她上着淡妆的脸,疑惑,错愕,惊讶,最后,眼眶湿透。
他漆黑的眸中映入她,眉头轻蹙,试着动了动唇,嗓音出口低哑得像磨砂纸,“你怎么这么爱哭。”
尚萌萌眼底翻涌起巨大的欣喜,摇,“我……”声音比他还哑,用力清清嗓子,说,“我、我没有哭啊……”
话没说完就开始哽咽,豆大的泪珠子滚了下来。
穆城的视线钉在她脸上,每一眼都把她深深烙在心里。她瘦了很多,眉眼间灵气全无,像只还没断奶就被抛弃的小猫。
他盯着她满是泪的眼,眉心拧成一个川字,粗粝指腹轻柔拭去她的泪,“别哭。”
“……”
尚萌萌垂下头,用尽全力把泪意往下咽,等终于能正常说话后才开口,道,“你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然后挣扎着要起身,“我给你削水果。”
穆城淡淡地斥,“别动。”
他的身体仍旧虚弱,抬手抱她都需要费很大力气。
“……”尚萌萌只好不动,保持着双臂大张趴在他身上的熊抱姿势,片刻后,她皱了眉,“可是我得去叫医生。”
穆城嗓音很低,“我现在只想抱你。”
她白皙的脸蛋微微一红,嗯了一声,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
不知过了多久。
穆城道,“姜力呢?”
尚萌萌微怔,然后说,“在家里吧。这段时间,晚上都是我一个人在这儿。”
他闻言略点头,“让他过来。”
“现在?”
“嗯。”
尚萌萌震惊了,“为什么?你才刚醒,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
“昨晚谁逼着我结婚的。”
“……”#¥%
她瞪大了眼,“你能听见我说话?”
穆城淡淡一弯唇,“你太吵,想不听都不行。”
囚禁他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这日日夜夜,她的话,他时而能听清,时而听不清,但那轻柔的嗓音是一道光,固执地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尚萌萌蹙眉盯着他,连眼都不舍得眨一下,小手将他握得死紧。
穆城淡道,“你要出门?”
她摇头,“不出门,我哪儿都不去,就陪着你。”垂眸又忍不住哽咽,低声说:“谁知道你会不会又睡过去了呢……”
他抬起手,修长手指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爱怜抚过,漆黑的眼微润,“小乖,我回来了。”
你在,我竭尽全力也会回你身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才是我们的故事。
窗外是艳阳天,风静静地吹,尚萌萌和他对视片刻,笑了。
分明是寒冬,那一刻,她却听见雪化的声音。
(正文完,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可以来微博找我玩,晋江弱水千流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