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南小巷这头的菜园子, 千头万绪刚刚算是告一段落。通州府一段旧案牵扯出过往恩怨情仇, 叫人不剩唏嘘。岂料紧接着竹盏前来报讯,竟然张口就喊家中出了事儿!
秋萤脚底下突地一软,险些站不稳身子。那边院子里的柳长青与何少一也听得真切, 立刻就围了上来,柳长青一把拉住秋萤的胳膊, 让她靠在自己臂上,一边也着急地问道:“竹盏, 到底怎么回事儿?家里谁出了事儿?”
竹盏连忙摆了摆手道:“柳举人别急, 不是家里人出了事儿,是家里的炭窑出了事儿,摊上了官司。”
柳长青眉头一动, 问道:“哪个炭窑?”
竹盏连忙道:“大房这边的炭窑。”
秋萤诧异道:“那边的炭窑不是刚开始烧炭么?出了什么事儿?”
竹盏急道:“人命官司。有人烧咱家的炭, 烧死了。”
柳长青拉着竹盏往院里走,秋萤跟在后头, 更加诧异道:“烧炭烧死了?是烧炭着火了?那着火是看管不周的事情, 也怨不着炭啊!”
不待竹盏回话,柳长青就径直道:“是不是新炭湿烟,炭气臭秽熏蒸,人受了炭气之毒?”
竹盏连声应道:“是,是, 正是如此。”
何少一在一旁问道:“可曾将人挪到阴凉通风之处,缓上一阵?”
竹盏一愣,忙答道:“不知曾不曾。”
几个人已经进了屋子, 宛如也闻声赶了过来,听秋萤说了几句之后,就连忙问道:“苦主是哪里人?可是没有救活已然死了?”
竹盏答道:“是本庄上的,周家大户的那个傻儿子,发现的时候已然死得透透的了!仵作验了尸,说是炭气中毒而死。”
柳长青想了片刻,便道:“少一,宛如,你们留在南小巷照顾这里。秋萤,我们与竹盏一起回去,叫根子立刻套车,我们边走边说。”
不多时根子就套好了马车,nn出了京城,往密云铜锣湾方向而去。
马车上竹盏慢慢道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李氏得了山林地契之后,就请了烧炭高人,挖了炭窑,也开始做烧炭的生意。这烧炭的头一次叫做试窑,可以试试窑挖得好不好,密封得严不严,柴子晒得干不干,炭烧的好不好等。
因为各个地方的具体地理环境与气候状况不同,就拿晒柴子来说,有些地方需要三五日即可,有些地方却需要十来天;再拿山林的炭源来说,不同的树木品种,烧炭的时辰出炭的数目也各有不同。所以就需要试窑。
这竹炭老翁乃是从长白山那边请过来的,第一窑的试炭火候掌控得不是很好,尚处于摸索阶段,柴子晒得不够干,烧出来的炭就含了不少青烟。竹炭老翁叮嘱了,这第一窑的炭烧得不好,不可外卖,第二窑就可以出得好炭。果然第二窑的时候,竹炭老翁掌控好了火候,出炭很是精良。
炭因为有三个窑一起烧制,就出得多了,价格自然也就下去了。而炭翁那里,因为炭窑多了起来,就将二房的炭窑控制在出精炭上了,力求量少质精卖高价,二房的暖房用的普通炭,以及密云城里头停云楼的用炭,都是由炭翁自大房炭窑那头儿挑了炭买了来用。后来这一合计,李氏白白地挖了三个炭窑,请了诸多的人工,最后的进账竟然与二房这里的一个炭窑差不多少,散去人工费之后,甚至没有二房的炭窑收入高。
这样一来,李氏就着了急,竟然偷偷地将三个炭窑试窑的时候烧的炭都掺和了进去,卖给了别人。原本掺和的不算多,后来炭翁爷爷买炭会挑啊,挑了一部分好炭买走,剩下的劣质炭加上试窑的炭再卖出去,就出了问题。
秋萤听完竹盏讲述的事情经过,疑惑问道:“那周家乃是铜锣湾的大户啊,跟郝家如今的势头也是不相上下。这样的人家,怎么会从大娘娘手里买些劣质的炭火来用呢?”
竹盏叹气道:“要说这也合该着出事儿啊!这周家虽然是从大房炭窑这头买炭,但人家有钱,咱供给人家的也都是好炭。只是这周家的下人们,有时会来炭窑里买一些劣质炭去。大少爷推断,是那下人们克扣了周家傻少爷的精炭,掺和进了自己买来的劣炭,甚至干脆就是以劣炭换走了精炭,反正这傻子什么也不懂也不会告状。不成想,就这样害他中了炭气之毒,一命呜呼了!”
柳长青一直细细听着,沉默不语。竹盏再次叹道:“这无论精炭还是劣炭总归是张家炭窑出来的炭是没错了,周家一纸诉状将张家告上了衙门,大少爷派我到京城南小巷那里找柳举人回来,说要一起商量一下对策。”
柳长青忽然开口道:“那周家的杜三娘不是与张大娘素来交好么?怎地此事没有私了,却闹上了公堂?再说既然大房炭窑卖给周家的都是精炭,那么不至于会引发炭气中毒。刚才你家大少爷也推测了出来,是那周家的下人们从中做了手脚,才导致出了人命官司。这点可曾跟周家交涉过?”
竹盏再次叹气道:“柳举人你有所不知啊,这周家的下人买炭,也是打的周家的幌子,说是马房里取暖燃用,有几匹母马要下马驹子。这销炭的账册上,只记精炭多少,劣炭多少,合计银钱多少,并不记载用途用处啊!如今下人们一推二六五,死不承认曾经在张家炭窑里购买过劣炭,只说是张家的精炭里混入劣炭以次充好……”
柳长青却嗤笑一声道:“怪得人家说么?难道不是在精炭里混入了劣炭以次充好么?不只精炭里充了,劣炭里也充了不少吧?当真是没有头脑,假如精炭中混了些劣炭,说不定还没什么事端;劣炭已然够烟大了,再混入试炭,怎能不受熏蒸?中炭气毒,土坑漏火气而臭秽者,人受熏蒸,不觉自毙。如今想要脱罪是不可能了,只能是找些证据出来,证实周家下人曾购过劣炭给马房里用,然后尽量予人些赔偿,破财消灾吧!”
竹盏略感惭愧,垂首说道:“柳举人说的是,我家大少爷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此事棘手,觉得不知从何追查而起,所以想请柳举人回来帮忙出出主意。”
秋萤那里思量了半晌,感慨道:“我大哥如今乡试高中,光耀门楣,四下里乡绅无数前来结交,大娘娘也收了不少好礼,金银地契都拿了不少。如何还计较这一些小钱?还因此害了人家性命!说句不该说的话,这,这是……缺德啊……”
柳长青出言道:“这不是缺德,是无知。她肯定不知道炭气可以中毒致人死亡这一说。其实就算撇开这些不论,她也不适合经商,商者最重诚信,做相与讲究个互利互惠,天长日久。她以次充好,失了信用,纵使得了些蝇头小利,最后也只能破落收场。如此算不过来账,可见脑袋是糊涂的。”
……
待回到铜锣湾,已经是入夜很深了。
马车先在二房门口略停了停,发现铁将军把门,知道可能都去了大房那边,便赶着马车也直接去了那头儿。
大房门口,张靖远等在那里,见柳长青到了,就直接领着他与秋萤一起进了宅子,直奔自己的住处而去。
秋萤匆忙进院,没有左顾右盼,加上外面天黑,也没觉得什么。但是进了大哥的新房之后,却发现已经与之前大有不同。
新房里重新粉刷过,摆设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件件物事都显着精贵,露着富气。
张靖远见秋萤在瞧那些摆设,面上一红道:“都是你大娘娘给布置的,我与你大嫂拗不过她。”
秋萤连忙移开眼睛道:“没什么啊大哥。呵呵,手头有余钱儿的话,过舒服点儿也是应该应分的。我如今在京里住的房子也很大呢!”
张靖远关上房门,低着头沉吟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长青弟弟,你是不是知道周家杜三娘什么秘密?”
柳长青一惊,面上却不显,随口就反问道:“大哥何以有此一问?”
张靖远倚门而立,缓缓说道:“不瞒长青弟弟,家中出的事儿竹盏想来也已经与你们细细说过了,我就不再多说,总之是我娘糊涂,惹出了这种祸事。如今周家咬住不放,我的确有些走投无路了。眼下周家只是叫嚷着说要告上府衙,其实还没有真的告上去,我很想跟周家私了,但是所谓私了也就是赔些银子罢了。你也知道这周家虽然不是什么商贾贵胄,但是也是家大业大土财主一个不缺银子啊!我之所以能拖住他们的原因,就是因为私下找了杜三娘,跟她说我知道她的秘密。”
秋萤惊道:“啊?大哥,你诓人家啊?你根本不知道什么,诈人家的?”
张靖远摇头道:“也不是全然诈他。我怀疑杜三娘跟郝家的郝世清有染!”
秋萤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柳长青眉头一锁,神情间颇有些不悦。他摆手道:“大哥,待会儿再谈。”
然后将秋萤拉过来,又拉开房门道:“你去找张婶吧,回来了还没见着,这里有我们商量就可以了。”
张靖远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他也是着急,竟然没顾上秋萤这个姑娘家在这里,就大谈起了什么“有染”的问题,当下也是懊恼不已,连声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三妹妹,大哥急糊涂了。我跟你长青哥商量些事情,你出去玩儿吧!”
秋萤撇撇嘴,无奈道:“好吧!”然后甚是怏怏不乐地挪出了屋子。
张靖远见她走了,正待再次开口,柳长青却叹了口气,又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去,一把又拉开了房门。秋萤立刻站立不稳,倒进了屋子里,长青连忙伸出手臂来托住了她,嘴里却斥道:“偷听好玩么?怎么不听话?”
秋萤吐吐舌头,惭愧地低着头挨训。饶是心中急躁,见此情形也不禁莞尔。
长青冷着脸看她,秋萤只得连连作揖,然后再次主动地退出了屋子,使劲地跺着脚跑了出去。
张靖远笑了笑道:“三妹妹向来顽皮,长青弟弟不要与她生气。”
柳长青这才回头笑道:“我也不是真生她气,只是如果不板起脸来,她肯定还会想别的办法偷听的。”
院子里张靖远窗户底下,秋萤冻得小声地嘶嘶哈哈了两声,哈口热气到手上,连连点头,心里想着:“嗯,还是长青哥了解我啊!”
屋子里,柳长青与张靖远似乎是都坐了下来。张靖远先打开话茬子道:“长青弟弟,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怀疑郝世清与杜三娘有染,是曾经见到过。”
柳长青的声音淡淡问道:“既然是曾经见过,为何又说是怀疑呢?”
张靖远道:“上两个月,你嫂子她忽然很想吃松菇,我便上了落仙岭给她采些回来。下山的途中,竟然看到杜三娘与郝世清并肩也在往山下走,并且神情态度颇有些亲昵。而且我还听到郝世清一直在问铃铛好不好,怎样怎样,后来杜三娘都有些吃味儿的意思。所以我大胆猜测他们之间不但有奸情,而且周家的那个小铃铛,恐怕也是姓郝的吧?”
柳长青听了不语,半晌忽然问道:“我还是那句话,大哥何以将此事拿来问我?”
张靖远道:“我与杜三娘见面含沙射影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惊怔地问我,是不是柳家那小子跟我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