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野史曾记载过这样一段话。说是敬帝五年, 当朝丞相代天巡狩, 察查运河失修并监督赈灾款项是否用于实处。接到通知的官员苦苦等候,过了预定时日也未见丞相前来。偏在当地官员觉得此事可能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时,丞相竟然光天化日劫了囚车, 一路打进知州的府衙,当场坐堂审了案, 拉出一水的人证物证,立马把知州就地摘了官帽下了大牢, 一干党羽也未能幸免。
当时丞相姿态之凛然, 神情之从容,处事之条理,行动之雷霆, 叫在场所有人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久久激动不能自已。直叹我朝出此贤相乃朝廷之福百姓之幸。
可还没入夜,丞相就无端的从城里消失了, 像是从没来过。
而这件事, 也被街头巷尾奉为奇谈。
丞相帅是当然的,从容条理行事雷霆都是自然的,这一切的发生也都是在预计之内的。
但他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秦烨会为了他, 受了那么些苦。
那日他捡了那块腰牌,标识是县衙,也就是左奕的知县府。
他想了想, 并没直接亮明了身份去县衙要人,而是又隐入了市井。
方才动手时一时没顾着,他并不能肯定秦烨是被方才那一批人带走了。这孩子来路颇奇,衣束查了好久,方才查出此人来自苗疆之地,不是唐门便是蛊门,也不知道跟着他到底要做什么,或许方才是寻了个机会走掉?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是被抓走了,就冲着这些日子以来他时时处处卖弄的那些小聪明,尚算不错的工夫,再加上自己家门那点本事,大抵也吃不了多少亏。
再不济把他这个丞相招出来,甚至把皇上下落也招出来,他都不怕。他自有方法应对。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从没有过害他的心思,如果当真处境危险,他定不会不管不顾,当务之急,是赶快把这里的关系网搞清楚。
终究纸包不住火,一个人的名声好不好,听外头人说都没用,你得在他家墙根听,这人是真善还是假善,一目了然。
墨逸轩动作很快,不过一个白天,就已搞清楚大概。
不管这知州还是知县,这江南道上最重要的官,没一个好东西。名声好是授意人家去放的风声,名声不好也是官大一级的授意。而名声好的不去治这名声不好的,自然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
也好办,全法办了就是。
墨逸轩忙了整整一个白天,天黑前着人把人证物证聚齐了,最迟的第二天正午升堂前必须赶到,就等着天黑了。
你问他天黑了去做什么?劫人呗。
因那秦烨,确是被县衙抓了去的。
临到子夜时墨逸轩心情都算是很优哉,因为事情大抵顺利,他这趟差出的也快要到尽头,勉强也称得上圆满。除了龙衍那事。
你看,他还有心情想龙衍,就证明忙的还不够,心情还不够专注。
他勾了壶竹叶青坐在县衙最高的角楼上盘腿坐着,沐着月光,嘴角有淡淡的笑。
这人啊,总归还是要有事情做的,这大千世界里的异彩纷呈,比那情情爱爱的不知道炫目多少倍,他以往痴迷了那么久,以后定然也会继续流连,怎能为情爱二字沉沦?
可是龙烨他……
更响过二声,墨逸轩呼出一口浊气站了起来,微笑。
再见龙衍便认个错吧,喜欢那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不应该乱发脾气的……
他脚尖轻点,踏着月色划过天空,明月里只剩如修竹般俊逸的身影。
找到秦烨所在的地方并不难,可他看到秦烨后却没能动,因为那一身很令人惊悚的伤。
他从不曾……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受那么重的伤,而且,显而易见的,秦烨那伤,是为了他而受。
愤怒,羞愧,不忍,后悔,很多种情绪齐齐涌上来,墨逸轩很痛心。
不管这个秦烨是为何而来,不管他有没有歹心,但跟着他的这些日子,总是在悉心照顾着的,而他却因为考虑不周,让人受了这样的苦……
那秦烨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墨逸轩眯了眸,沉黑的眸里蕴着滔天怒海,银鞭飞舞就要把人劫出来。
秦烨却是在这种时候还记着他,堪堪醒过来困难的睁开眼,认出了他瞳眸一缩,“公子快走,这里有机关!”
就这一句,墨逸轩就明白了。
这里有机关。这群人知道他和秦烨是一起的,秦烨即落了手,他必会寻来,早早就布了局。
墨逸轩不怕,真的。他向来喜欢刺激游戏,刀尖上走过的回数也不算少,他只想救了秦烨走。
银鞭舞动似长蛇狂舞,他低柔了声音问,“可还撑的住?”
秦烨的眸光如火,少年的执拗在这里表露无疑,“你若不走,我便死给你看。”
这话说的真的很不壮烈。除了那双沉黑的映着火光的眸,他神情疲颓,声音暗哑,有气无力。平静的陈述句,说着平静的威胁。
墨逸轩偏了头看他的眼睛,久久,笑了,“那么我明天再来接你,自己保重。”
回程时有人跟踪,墨逸轩硬生生围着城绕了三圈,才将人甩掉。
坐在房间里椅子上时,墨逸轩看着天边的月,第一次,有点累。有鸽子的咕咕声,他走到窗边,从鸽子腿上拿下一个小竹筒,里边,是墨影传来的东西。
说是收到消息好像刺客又开始活跃,龙衍明天要去探那宫女的老家,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问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不可以同行。
墨影说的那个地方倒是不远,离他所在也就半日路程,如果他担心的话是可以连夜赶过去,这边的事可以等明天那边事完了回来再处理。可是……
墨逸轩淡淡一笑,如今他的人证物证都在了,箭在弦上;秦烨因为他受了牵连他不得不管,怎么能一走了之?
尤其龙衍的本事……这天底下,不管心智还是其它,怕是无人能及了吧。
遂提了笔回信,只说自己无暇,你们顾自珍重。
那夜后来墨影抱着鸽子发愁,龙衍却对着那边龙章凤姿的笔迹浅笑,情绪万千。
第二日一早,县衙贴了告示,说是抓了一个意图刺杀朝廷命官的奸贼,身背无数条人命实属罪大恶极,于今日午时斩首示众。
墨逸轩看着告示心里很舒爽,深觉此江南之行一点也不亏,他能玩的如此尽兴,江南道的知州和知县,当真好本事。
近正午时,从县衙里出来一部囚车,拖着长长的锁链,声音沉重又刺耳。秦烨便坐在那囚车上,像是累极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墨逸轩就在此时赶来。
他黑巾蒙面,身形如炬,一手银鞭舞的虎虎生风,姿态翩然潇洒,俊逸非凡。
他玩了尽兴,长鞭卷了囚车里的人,施轻功飞檐走壁。
远远的听到像是很欣赏的口哨声,回头时看到树梢上对他晃了晃酒瓶子的任枫琉,他微笑点头,耳畔风声萧萧。
他这天真的很开心,救人,审案,都很顺利。
恶人做了恶事,往往十分心虚,你没证据他定要非般推脱抵死不认,但你若是把人证物证一水的摆在他面前,他必将哑口无言,跪地求饶。
墨逸轩不知道看过了多少这种桥段,这天这出竟也没出半点意外,生生顿出一股子遗憾之情。
秦烨便包的像粽子一样的躺在床上,问他今日为何如此出风头,明明可以直接到州衙亮明了身份理所当然的提了囚车救人,为何要黑巾覆了面行此危险之事。
墨逸轩笑,“因为我喜欢。”
秦烨颤抖着手指,“若你能早一点,我就能早点出来!”
“昨晚是你叫我走的,还以死相逼。”墨逸轩凉悠悠提醒。
“那是因为你不走会死!”秦烨想起昨夜那种如果进了就再出不去的机关,后怕的冷汗直流。
“所以我走了。”再说他还有几个人证,是要近午时才能到的。墨逸轩视线投到窗外,有一株梅,含苞待放,令人愉悦的很。
也就是在这时,一只灰白的鸽子落到了窗台,咕咕叫了几声。
墨逸轩走过去,心想不知道墨影又要拿什么小事烦他,龙衍他……可惦记着他?现下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他可以去寻他,微笑跟他说一句抱歉,或者假惺惺祝他有了头一个妃子愿早生贵子,或者干脆开他玩笑问一句,前些日情人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心里有淡淡的涩。
不管怎么说,喜欢姑娘,才是正确的。
哪知看到了密信内容,他瞬间瞳孔放大六神无主,像晴天里遭了一遍雷劈般意识全无,连手上的茶杯落了地也不晓得。
信上只七个字:言遇刺,伤重,命危。
那字是墨影写的,有点歪扭墨迹晕开的样子,非常真实的表达了他下笔时心神不稳手指颤抖的情形……
墨逸轩瞪着那几个字,手指泛白唇间几乎咬出血来。
龙衍他……受了重伤……要死了……
如若昨夜,昨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