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
一更天。
夜有些寒。
圣旨到时,丞相墨逸轩刚刚忙完公务,在画一幅兰草的扇面。
许是文人都喜欢风雅,丞相大人很喜欢画扇画,尤其是自己的扇子。
他喜欢那种沉浸于某件事专心致志去做时的精神力,聚精会神到能让他忘记所有疲惫。大殷的朝臣,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对他年二十六就能当丞相表示支持,可没有人不对他的精神力赞服。
从没有人看到过,他有一丝一毫很累或是很疲惫的表情。
他总是精神奕奕,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处理任何事情来都是条理分明,丝毫不错。
其实,并不是不会累,而是有更好的方法,化解它。
窗外的风猎猎,树枝摇曳,连带着房间里的烛火都跳跃的很厉害,年轻丞相并未察觉。
小太监一声尖细的,几乎淹在风里的一声圣旨到,他倒是立刻捕捉到了。
“圣旨?”丞相大人微皱了眉,手中的笔一斜,兰草的叶子上染了好大一滴墨,丞相的眉皱的更紧。
“收声——”随着一道幽沉的女声,一枚泛着银光的精巧暗器擦过小太监的头皮,勘勘落在他身后的门板上。
小太监咽了口口水,看着房顶上抱着剑随意坐着的女子,身姿曼妙,长的很是漂亮,衣服发丝随风轻扬很是有股子飘飘欲仙味道,表情却是说不出冷厉。他干笑着举了举手里的明黄色圣旨,“姑娘……圣……”
“收声!”女子眼角扫都没扫他一眼,又洒出一枚暗器。依旧是勘勘擦过头皮,落在身后的门板上。
门房听到动静小步跑了出来,看了看一脸惊讶的小太监和他后面带来的人,“头一次来?”
小太监咽了口口水,颤微微的点头。门房微笑着把人请进去,跟他交流着自己的经验之谈。
比如相府一天至少接个三五回圣旨,只要不是总管太监李洪福送来的,就应该不是十万紧急的事,所以不必太激动。
比如有时候吵到皇上了,皇上是明君,不是特别情况不会赐你什么罪,可要是让皇上知道你吵到丞相了,就得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所以来相府一定要多长几个心眼,尤其是晚上。
再比如,这个时候显然夜已深,丞相大人怕是休息了,你应该乖乖等一会儿,可不能仗着手上有圣旨就摆架子。
“可是圣旨……”小太监扁扁嘴,可怜巴巴的眨眼睛。
他手里的……是圣旨吧……
这天底下最大的……是皇上吧……
为什么这里的人居然敢可以这么大不讳的……他们难道不怕抗旨杀头?
这人是相府的吧……听说丞相大人很温柔来的……到底什么样的丞相,才养得出来这种对圣上有些不敬的家仆……怎……不,是很不敬……
门房叹了口气,沉重的拍了下小太监的肩,投了一个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好自为之的眼神。
小太监更不明白了……
“不得无礼。”随着正厅的门被打开,一道清朗的声音传出,小太监看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之后房顶的姑娘跳了下来护在身边,门房行了礼,被丞相眼风一扫,吓的赶紧从小门退下。
“丞相——”小太监都欲哭无泪了,您可出来了喂……
丞相墨逸轩对着小太监温雅一笑,从容跪下,“微臣墨逸轩接旨。”
小太监看着丞相就愣了神……
丞相大人果然很温柔……
俊秀的脸,修长的眉,长长的睫,明润如满月的眸,还有那温雅的笑……丞相年轻的脸上,不乏文人的儒雅气质,眉眼间又带了几分豪侠般的潇洒英气,莫名的让人觉得,丞相大人很可靠。
原来他就是大殷最年轻的丞相,无所不能的墨逸轩啊……
小太监头一回见丞相有些失神,还是那位姑娘咬着牙‘温柔’提醒,‘你想要我家丞相跪多久?’时,才想起来,匆匆念完圣旨,待丞相站起后下跪行礼,“请丞相即刻入宫面圣。”
“有劳小公公。”墨逸轩笑容亲切。
小太监说皇上有旨随意就好,墨逸轩仍是换了正统的官服,跟那位姑娘交待了几句,才上了轿子。
不过他没有坐上朝时的官轿,而是选了平日出行的藏青小轿,低调又不引人注目。
出了相府大门就是学礼街,是京城最较繁花的大街。
学礼街的尽头拐个弯,就是京城最为宽敞的长安街,沿着长安街一直走到尽头,便是有着璀璨琉璃瓦,连夜色也遮不住它的金壁辉煌的紫禁城。
大殷的一国之君,龙衍,就住在里面。
高高的城墙下,厚厚的宫门一道道开启,沉重的声音异常清晰,在深夜里丝毫不减其威严,反倒更多了几分凝重。
丞相喜欢听这个声音,这种戒备森严的气氛凝重下的沉重声音。听说很多人不管听多少次都会生怯,最差也会紧张,可是墨逸轩,从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起,就没害怕过。
他喜欢刺激,喜欢挑战,喜欢把一团乱的情况理的条理分明。
本来除了皇上,别人是不可以直接停在皇帝寝宫前的,但很久以前皇上就下了特赦令,遂丞相的轿停在这里,大家亦见怪不怪了。
墨逸轩提着衣袍上了台阶,门口站着脸圆圆身子圆圆笑的褶子满脸像朵菊花的太监总管李洪福。
“奴才给丞相大人请安——”
“辛苦李公公了。”墨逸轩扶起李洪福,笑的有些歉意,“公公等久了吧。”
李洪福欣慰的抹了抹额角的汗,“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老奴也没等多久,丞相这就,请进去吧——”
墨逸轩趁着李洪福来扶他的工夫塞了几两银子到他手里,“天凉,累着公公了,空了去喝两杯,暖暖身子。”
“谢相爷赏。”李洪福越发笑的跟朵花似的。
大多标榜清正的官员不屑去打赏太监,觉得失了风骨。大多别有用心的官员喜欢去贿赂太监,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宫里的太监们个个都是人精,心思都门清,不和谁近不和谁远,拿银子时得先掂量掂量自己脖子上脑袋的份量。
而有种人做事总是这般滴水不漏,他们亲切,和蔼,明明高高在上,却不让你觉得距离很远。只要不是别有用心的人,他们都会一视同仁,不拉拢,不打压,自然而然的说话交往。
丞相墨逸轩就是这样的人,宫里几乎所有太监都喜欢他。他赏银子就单纯赏银子,数量并不多,却是不需要别人什么回报的。甚至你记着他赏过你银子,下回走到他面前跟他请安时,他都不记得赏过你。
李洪福在深宫多年,现在又整日都在皇上身边,说话做事从来都有分有寸,打太极功夫无人可比。当然他老是老了点,但不糊涂,心里跟明镜似的。
“丞相大人请——”他洪福帮他打开门,说话间带着尊敬。
“有劳李公公。”墨逸轩微笑走过,脚下的步子不紧不慢,走向内室。
“臣墨逸轩参见吾皇万——”
墨逸轩一个下跪的动作还没有完成,已经被人扶起。
“这里没有外人,小轩不必多礼。”
手被人握住。
那双手触感干燥温暖,映着明黄的颜色。
那个人笑的春光满面,写满了一国之君的得意与招摇。
丞相亦展颜微笑,“臣不敢。”欲将手收回,不想那人的力度稍稍大了些,没有放开他的手。
“皇上,”丞相看着年轻皇上促狭的冲他眨了眨眼,指尖在他手心里的画了个圈,微微皱眉,“君臣之礼,千古使然,臣——”
“都说了这里没有外人,”皇上眨了眨眼,继续指尖画圈,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的说,“小轩哦——”
丞相迅速把手抽出来,脸上笑意不减,“很恶心的,皇上。”
皇上的声音懒洋洋,问题倒是尖锐的很,“丞相是真的觉得恶心,还是怕喜欢上这种感觉不能自拔?”
皇上看着他年轻的丞相,修长的眉,眉锋很利,透着股子让人移不开眼的英气;睫毛很长,幽黑深邃的眸灿燃生辉,有明润的水光流动;还有,红唇永远有着微弯的弧度,勾出别人身上永远不会有的一抹艳色,诱惑之至。
他的丞相有着文人的风骨气质,淡然如菊又挺如松柏,永远都胸有沟壑,从容自得。然后嘴角的那抹笑,通常不同的时候代表了不同的意义,至于现在么……生气到想弑君?
很可爱……龙衍想起很久以前的记忆里,墨逸轩生气时眼睛瞪的溜圆脸鼓的像个包子的样子更可爱,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会能看到……
丞相大人看着他的君上,张扬的眉,饱满的额,浓密却不长的睫毛下,藏着淡色的,永远看不清心思的眸。他的鼻梁很挺,唇线很分明,脸上总挂着不羁的笑,明明是一国之君却整日做些乌七八糟的事。说他不正经,可有些时候,运筹帷幄翻转乾坤是他的拿手好戏;说他正经,他从来没个一国之君的样子。
很久以前的记忆里,他就是这么不着调。表情永远散淡,声音永远庸懒,从来不会让人看出,他玩事不恭的表象下,到底藏了些什么。
而且不管什么时候,都笑的那么讨厌。
看着皇上眸底那一抹得意,墨逸轩眼睛一眯,不动声色的拉开距离,脸上的笑越发从容自得。
“想来替先皇守孝三年,皇上确是辛苦,某些火气如今都已至此不顾身份和大臣玩闹的地步。今年过后守孝期满,不如臣下明日就去奏请太后,为皇上选妃如何?今至除夕不过两个月有余,现在开始操办,或可赶得及新年的第一个吉日。”
龙衍定定的看了墨逸轩好一会儿,墨逸轩亦静静的站着,微笑回视,气氛很是诡异。
龙衍往前一步,微倾了身子,眸光如薄刃,虽暗敛仍不掩其锋利,“小轩真的愿意,让朕选妃?”
墨逸轩声音平和,和龙衍坦然对视,漆黑的眸映着大殿跳跃的烛火,如琉璃石般剔透,“有何不可?”
片刻,龙衍败下阵来,做无奈状委屈的□□,“小轩你饶了朕吧,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女人一个个都——咦……噗——”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捂着嘴退后,大笑着坐回龙椅,“小轩啊小轩,该不会是你动了春心想成亲,就把别人想的都和你一样?”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龙衍动作夸张笑的很用力,“要不要我请太后给你指个婚?”
墨逸轩聪明的没接他的头,笑容优雅,“莫非皇上半夜召臣前来,就为了此事?”
“当然不。”龙衍指了指桌子上的奏折,瞬间扯出一个极讨好的笑,“今天的折子特别的多,朕一个人怕是处理不完,如此的话误了早朝不大妥,就请丞相大人过来帮帮忙。”
“臣记得,今天的折子并不多。”墨逸轩眼角抽动,脸上的笑容依然。
“唔,大概还有昨天一些前天一些大前……不过这个不重要,朕是皇上,龙体重要嘛。朝里那帮老头子天天说,要保重龙体保重龙体,朕这一保重,就误了点工夫。不过丞相啊,你会帮我的吧?”
龙衍眨着眼睛做期待状。
“很遗憾,”墨逸轩像没看到似的,笑的眉眼弯弯牲畜无害,“臣下亦有要事要办,明天是休沐日免早朝,皇上可以慢慢批阅,同时‘保重龙体’,只要不误了后天的早朝就好。”
“明天居然是休沐?李洪福这老头居然不告诉朕……小轩居然敢这样直接拒绝一国之君是不是不妥了点?要打屁股呢还是要打屁股呢还是要打屁股呢?”皇上摸着下巴,眸底有不明的情绪流动。
墨逸轩完全没介意皇上的走神,继续笑眯眯,“即没臣下的事了,微臣就先行告退……”
“小轩————”区区两个字,居然被龙衍念的百转千回柔情蜜意,墨逸轩后背一寒,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国之君龙衍,懒洋洋的斜在龙椅上,更懒洋洋的笑着看他,“这大半夜的,好不容易来了,不如陪朕吃点东西?”
“臣——”
“还真有几个事,得和小轩商量呢。”
“臣——”
“这是圣旨,丞相大人。”
“臣——”墨逸轩微笑着说,“接旨。”
只要心思平顺,只要脸上有笑容,墨逸轩就坚信,他不会输。
他喜欢挑战,并享受这个过程。
和皇上斗智,本来是一个臣子不应该做的,但既然太平盛世下真正值得烦的事情并不多,皇上又默许并乐在其中,当然他也可以。
“坐的太远了。”龙衍拉墨逸轩到旁边,挨着暖炉坐下。
墨逸轩安静的拿过几本奏章先看起来,依他的经验,皇上不会这么快跟他说正事,通常,那些真正重要的正事,都是他玩心过后才有心思认真思考的。
十月的夜,很是寒凉,可暖炉在身边的话,就不一样了。很快的,墨逸轩被烤的双颊微红。龙衍本就正大光明的‘偷看’他,看着那一抹艳色缓缓爬上他的颊,心头一动,双眼微眯,又起了坏心思。
他的丞相应是匆匆离家的,头上的发只用墨蓝的丝带绑了个髻,刚刚他又借口怕他热着把他头上的冠去了,这会儿,墨蓝的丝带垂在耳侧,映着黑的发粉红的耳壳脸颊白皙的脖颈,异常的勾人。
他舔了舔的嘴唇,伸手拉起那根丝带,对上墨逸轩略黑漆漆的带询问的眼神,缓缓的,暧昧的,在上面印上一个轻吻。
有风拂过。
掀起他的发梢他的衣角。
淡淡的墨香萦绕四周。
彼此呼吸相缠。
烛光随之跳跃,他们的眼神都像流动的湖水,波纹轻摇,细碎闪耀。
墨逸轩听到龙衍用懒洋洋的声音低哑却清晰的说,“小轩,朕喜欢你。”
“如果皇上能更勤勉些,臣下也会喜欢皇上。”墨逸轩听到自己安静从容的如此回答。
他笑容舒展,神态动作异常淡定从容,声音也抖都没抖一下。丞相大人对自己的这番表现表示非常满意。
马上,龙衍开始假模假式的抱怨,“小轩好过分,难得朕如此深情,你都不配合一下。”
偶一抬头看到天边的残月,孤高的挂在天空,颇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悲凄,他问出的话里不自觉声音里就多了一点期待,“小轩,你的喜欢,是真是假?”
墨逸轩应景的抬头看他,笑的像个妖孽,“那么皇上的喜欢,又是真是假?”
半晌,龙衍叹气,认命的放下手中的丝带,继续一边批奏章,一边托着腮正大光明的‘偷看’他。
这是他的丞相。
墨逸轩。
皇上浓眉微挑,细长的眼睛勾出十足十足怡然自得的风流,雍容尊贵,又神秘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