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之中,灵动的脸慢慢浮现,她看着我,如此苍凉而绝望。
我凝视她的脸,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无声的兵刃在交织,不只是奴役与被奴役的争夺,不只是毁灭与被毁灭的战争,我们在为一个“我”的身份拼杀,输掉的人,什么都没有,连自己都没有……
灵动轻启朱唇,几个轻轻的字从润泽的上唇落在柔软的下唇:“不,你没有死的资格。”
我狠狠瞪她一眼,一甩衣袖,灵动消失。
冷,身体……觉得冷。难道……
手指微微动了动,心里一空,连死……都没有资格……
“丫头……丫头?”阎王劫轻声唤道。
我挣扎着睁开眼,先生半衰而无比疲惫的面容映入眼帘,先生长吁一口气,把我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拔了出来:“好险啊,鬼门关前晃了一圈回来。丫头……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老做傻事呢……有什么事和老头子说,老头子帮你,老头子帮你……”先生絮絮叨叨下去,口气像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说着说着,鼻子更红了,眼里泪光闪闪:“丫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我还活着呢,你怎么能先走呢。孩子在你娘那里,没事的,没事的,啊……”
我只觉得疲惫,在他压抑着眼泪的低述中慢慢睡去。
……
……
“丫头,不喝药不行啊,你的身子实在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命若没了那还剩什么?乖,喝药吧,啊,听老头子一句话……”
……
……
“清清,喝点好吗?我加了很多蜂糖的,一点也不苦。”
“……你想想哥吧……还有那个天师呢……喝点吧,好吗……就一小口,一小口……”
“……就,一小口……”
……
……
我闭着眼,闭着嘴,药香沾在唇上,离铛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在耳边。
然后唇边的药碗被移开,小铛压低的抽搐声颓然倒在床边:“……清清……”
是什么,温温热热的,从我眼角慢慢滑落,直到发际,流下两道湿湿冷冷的……
灵动看着我,眼里有不屈也有怜悯,我一挥衣袖,将她赶走。
夜落时,一人带着一身霜雪而来,静静站在床边,黑白分明的眼睛垂眼看着,居高临下,妖冶而带着奢靡的美丽。
“门主。”进来一个暗门的人,双手举高一个托盘,托盘上一碗冒着白气的温热的药汁。
上云单手接过托盘,那人恭身推下,顺带关上了门。
上云飞快扫了眼托盘上的药,似在对我说又好似不是,他道:“好像也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喝药。”
声音冰冰冷冷的。
我看着他,他一头银白的长发,墨色的眼眸,似在看我却不看我的眼睛,左右游离,微微漏神。
我慢慢闭上眼。
“喝药!”
门外风雪大作,他的是话语好比九尺寒冰。
“喝药!!”
谁的声音带着绝望,惨烈烈的只剩咆哮。
“喝药!!!”
我的沉默不是为了报复或是悲伤,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亦自私,用最后的死亡维护仅剩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便不想,失去自己……不想在回头时,看到没有脚印的沙滩……
突然,猛得被人拉起,温热的药汁粗暴的喂在嘴边,我闭紧唇,那些汁液顺着面颊,脖子,流下。
胳膊被抓着生疼,我睁开眼,不甘地看着上云,他那被癫狂蒙蔽了双眼。
冰川万里,像洪荒时那无法想象的低温。
上云黑色的瞳仁里有着一个这样的倒影:脸色苍白的女子面无人色,眉心一条细长的血色缝隙,迅速消瘦下去的脸将两只眼称地格外的大,却只有空洞与绝望写在那里,神已飘离。
上云一呆。
屋外霜雪纷飞,狂风鼓门,凛冽彻骨,某一刻,风更大了,气势凌厉无比,摄人心魂。
“啪!”一声脆响,瓷碗被狠狠摔在地上,上云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拉着我的手猛的一甩,我重重撞在靠床的墙上,背上一片生疼。
妖冶的黑色眼眸杀气翻腾:“想死吗?想死吗?啊!?我成全你!”
上前一步,他修长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慢慢加力,空气开始稀薄,我半睁着眼,看到他的眼里突然流光溢彩。
“……一起,下地狱吧……”冰冷的声音带着几乎不被察觉的期待……
视线开始模糊,灵动,我不会输你,你看,我不会输你……
我嘴角带出一丝微笑……
突然血光一闪,掐我脖子的手松开,身体的本能让我自动狠狠吸进一口气,随即开始咳嗽。
我定睛一看,离铛背影纹丝不动的站在床边,手中一把短刃上挂着的血丝尚且温热,上云被逼开数步,右手臂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深可见骨。
离铛紧紧握着短刃,背对着我,所以看不到表情,却只见他直直挺着背脊,全身蓄势待发,如在弦之箭。
上云扫了一眼伤口,眼角一挑,邪佞阴森之气陡然腾空而起,他冷笑:“你以为能挡得住我,让开!”
离铛不答,我只看到他浑身的肌肉开始微微收缩。手中的短刃握地更紧了。
上云笑地狂妄:“好好好,让你在黄泉开路吧!”
离铛依然不答,却慢慢抬起脚,缓缓上前一步:“你难道还看不清吗?只有你放她走,她才可能活下去。”
我没听过的离铛的声音。
我心里很怕,唤他:“……小铛……”声音一出口我都吃了一惊,怎么,如此虚弱和苍白……
离铛听得,全身微微一颤,却没回头,全神贯注看着面前的人:“留她下来,她只有死。”
上云收起笑容,浑身只剩杀气,铺天盖地。
短刃尖上滴下一滴血,上云丝毫没有处理的伤口一直血如泉涌。
离铛慢慢又上前一步,空气中开始弥漫硝烟的味道,剑拔弩张。“放她走,不然她只有死路一条!”
上云开始暗自提防,离铛毕竟是天下第一神速,他冷笑:“我不放人!你要如何?杀我?就凭你?”
离铛停了脚步,握刀的指节微微发白,我强行撑到床边却丝毫没有下床的力气,“不要……”
不要,离铛……
“咣当!”短刃毫无征兆的落地。
刀尖碰地的时候,离铛跪下。
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消失,随着离铛跪下……
思维僵硬,一片空白的大脑突然开始出现一些零星的片段:的山庄地牢里翻滚嘶吼的少年,被得日罂日夜折磨的小人儿,随我一同被囚禁却依然对我微笑的明媚的男孩。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是折磨自己,侮辱自己的人……
离铛,我不值得……
离铛半垂着头,背脊依旧笔直,声音低迷:“所以,求你,放过她吧……”
空气凝结。
上云深吸一口气,突然抬眼看我,我眼里却只有那个笔直的背影,他跪下的双膝盖像两把刀子,一刀一刀砍在我心上,一片挖心掏骨……
上云眼睛一转,再看离铛时满是厌恶,他狠狠一脚踢在离铛身上,吼道:“给我滚!”
离铛被踢出一丈远,一口鲜血喷出。
他挣扎一下,慢慢撑起身子。
什么在凌迟我,张口无言,欲哭无泪。
离铛慢慢撑起来,一步一步跪着爬过来,又跪在上云面前,嘴角挂血,声音依旧:“……求你,放过她……”
我的世界突然空了,只剩那个跪在那里的背影。镌刻在永恒的岁月里,映成天上的月,地上的雪……
唇微动,吐字如血:“……求你,放过她……”
突然有什么再也抑制不住,我趴在床栏边,放声大哭,全身乱颤,仿佛最后的生气也要随眼泪而去:不要,离铛,我不值得……
天地失色,只剩朔风凛冽,飞雪连绵。
上云眼里纷乱,浮浮沉沉,他突然夺门而去,步伐居然有些凌乱,银白的头发迎风张扬……
离铛静静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
……
人走空,风雪亦停,我睁着眼睛躺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觉得我似乎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有想。
灵动紧抿着唇,带着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沉默并无声地述说着。
活下去吧。
亦不只是为我自己而活。
而灵动,我亦不会输给你。
两生花,谁是被同化的那个?
活下去,选择一条更艰难的路活下去……
无以为报,只有活下去。
说什么“以死相报”,都是骗人的。
活下去。
哪怕,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连自己也不剩下……
你能站起来吗?上云在窗外……灵动说道。
我头微偏,看地不是很清晰,似乎有个稀疏的影子斜在窗上,影影棹棹……
……
雪已停,落雪之声已绝,影憧憧,夜摇晃,静静的凝望与涅磐……
不知不觉的睡梦中,似乎有人抚着我脸,轻柔而动情……
我醒的时候日上三竿。我挣扎一下,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还是倒在床上。
凭窗站着一个人,一头白发,透过窗棂看着远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一头齐腰的银白长发,微微侧头,一半阴影舔着他摄人心魄的侧脸。
上云走过来,黑与白的眼眸一片奇异的宁静。
我直视着他的眼,心里开始害怕,害怕他眼里丝毫不外泻的情绪,铜墙铁壁一般。
他却只是看着。
时间的溪流缓慢而过,他只是看着,仿佛世界只剩最后一秒。
我不忍他的注视,微微侧过头去。
突然被人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我微微一惊:“你干什么!”
上云不答,亦不看我,抱着我大踏步走出去。
出了门来,一股寒风直往被子里钻。
而我一呆。
一辆全新的马车,拉车的马就是上云的乌蹄盖雪。
上云没有停,直直走向马车。
车边,离铛和先生被几个大汗押着,刀剑在颈边。
一个暗门的汉子拉过小铛,把一根马鞭塞在他手里,对他说:“东面的大棘山脉是竣邺山庄,不足一月可到。西边宝瓶口也早也被天主教攻克,两月余的路程。”汉子冷冷的说。
车帘挑开,车内一盆碳火烧地正旺。我被小心翼翼安置在车内。
上云没有看我,突然空出的双手亦不知该放在哪里。
他黑白的眼睛似在看着别处又似在我身上。
跟他说些什么吧……灵动道。而我看着那张曾经恨到咬牙切齿的脸,事过境迁,只剩深不见底的无奈无奈无奈。
无言以对……
上云一咬牙,出了马车,背对我站在外面。
“啪!!”一声马鞭的脆响,车帘放下,那一瞬间,我看到上云微微转过的侧脸,单边的耳钉反射着雪地的白光,他娆人而带邪气的眼半垂着他,唇微动,似在说什么。
他说:走吧,在我拉你下地狱之前……灵动在呓语。
马车颠簸而去,我却觉得如此不真实,恍然如梦。过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
凝神看,马车的横梁,脚边烧着的温暖的碳火,车轱辘碾着积雪的声音。
我伸出手,微微迟疑一下,然后挑开厚重的棉车帘,一阵刺骨的寒意钻了进来。
那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白莽莽的颜色倾天倾地,一条深深的车撵之印从脚下向远出延伸,延伸到寂寞空辽的远方……
对面的山麓,一间民舍火光闪闪,漆黑的烟划破所有的白色。
火光之前,立着一个人的人影。
白发如雪,随风飘飘。
在一片的火色之前,一点一点,立冢成空……
车渐远,慢慢连他的人影也看不见,我轻叹一声,缓缓放下车帘。
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此思亦何思。思君徽与音。音徽日夜离。缅邈若飞沉。王鲔怀河岫。晨风悲北林。游子眇天末。还期不可寻。惊飙褰反信。归云难寄音。伫立想万里。沉忧萃我心。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襟。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
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