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那人醒来后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一样。我也就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还是吵吵闹闹,平时还是安安稳稳,一天过去复一天,一夜过去天又明。掐指算来,来芷蒲谷已经十来天。
还和那几日一样,我洗完碗看见乌宗珉在劈柴。
身着土布衣服,却依然难掩倒三角的身材,宽肩窄腰,一头黑发只是用个布条很随意的系起来,有一两丝滑了出来,贴在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乌宗珉。”虽然他抗议过很多次,说连名带姓的叫很生分,但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他。
“干什么,没看我在忙吗!”他头也不回的说。
“我们来这里有十来日了,外面应该没那么紧了,我想……”
“哦,你身子能行吗?”
“不碍事了。”
“恩,那就明天一早启程吧。”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啪。”他利落的劈开一段柴火。
晚饭的时候,乌宗珉对这里的主人家说了我们明天要走。
“哦,是吗。本就该走的,还是走的好啊。”他感叹道。
“老头儿哀叹什么呢,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乌宗珉说。其实乌宗珉还是对这主人家有点感情了吧,好歹一张桌子吃饭吃了半个多月。
“好好,你定要多回来看我啊!”
“老头儿……”
“你做的饭吃久了还是挺好吃的。”
“混老头!只知道吃喝!下回回来你别先醉死就行了!”
……
……
还是一顿生龙活虎的晚饭啊!
夜色笼罩,我独自来到山坡后的梨树丛。
那人果然还在那里,还好,他怀里的酒坛几乎是满的,还没怎么喝。
“先生,”我低低的说,“今天不喝了?”
“恩,喝了明天怕赶不及送你们出谷了。”
“先生救了我二人性命,又多蒙照顾,收留多日。大恩不言谢,我若能平安回去,来日定当回报先生。”
他摆摆手,“丫头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当日救你不是图你回报。别的不说,但说天主教圣女的身份就值得我救了。”
我不语。
“你今晚来找我就是说这些的?”他看我不说话,主动问我。
“特来向先生辞行。”我说着,弯了一下身子。
“嘿嘿,真的是辞行那么简单?你个丫头,心思转的太多了……罢了罢了,你坐来下,我说与你听。”
我脸一红,有点被拆穿后的不好意思。倚着他对面的梨树坐了下来。
“关于前圣女你知道多少?”
他这一问我就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所以他这么问我我当然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他,把那天乌宗珉说的简要复述了一遍。
“最后,圣女跳崖而死。”我最后说道。
“跳崖而死?嘿嘿,苏沩好本事啊,编个幌子骗了全天下。”
“难道不是跳崖而死?”
“不是,”他摇头说,“苏沩这么说,是因为没有找到圣女的尸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苏沩自然对天主教无法交代,所以就有了个跳崖而死。”
“那圣女是怎么死的?”
“当时,圣女没有死。”
我吃惊不小,“没死!”
“是我救活的。”
“那她……”我惊讶的有点结巴。“她既然没死,那现在在哪里?”
“现在?现在她就葬在你的脚下。”
连续两个惊讶,我真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长长叹了口气,“十八年前,我才刚刚学成出山,才在江湖上行走不到两个月。在天山附近迷了路,就在一棵梨树下见到奄奄一熄的小梨。”
“小梨就是……”我猜了七八分。
他点点头,“小梨就是当时天主教的华焰圣女。”
“我当时不知道小梨是圣女,但是看她一个人在荒山野岭的,就救了她。”
“我带着昏迷的她到了一个小村庄,借了间村民的房子给她养病。她醒了后才告诉我,她是天主教的圣女。可那时,已经有传闻出来,天主教的圣女跳崖而亡。”
“我问小梨要不要送她回天山,她却哭着求我别告诉别人她还活着。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摇头不说……我就没再勉强她。陪着她住在那个小村庄。一开始小梨总是发呆和流泪,后来日子长了也慢慢笑了出来,这一住就是大半年……”
那人的目光那么悠长,整个人都沉溺在那半年的回忆中,想必那是他最珍惜的回忆。
很久,他才回过神来,继续说:“原本我以为,我们也许就这么住一辈子也不错。可是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找了来,说接她回家……”
“那年轻人是苏沩?”
“不是,那个年轻人就是外界盛传的圣女的情郎。”
我吸了口气。
“我叫小梨不要走,她不听。我求也求了,骂也骂了,可她还是跟那个年青人走了,我一气之下也离开了,继续在四方游荡。”
“先生,”我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出声打断他,“你说那个年轻人找到了她,那天主教怎么可能找不到她?”
“因为苏沩真的相信她已经死了。”
“不是说没找到尸体吗……”
他苦笑,“当年销金一族出动了是真的,但是销金一族根本就没有遇上圣女。”
“圣女当年在去约定地点的路上,难产了。”
我瞪大了眼睛。
“是我帮她接生的……”
“孩子刚生下来不久就来了一队天主教的人马,我不愿多事就藏了起来。领头那个人只看到休克假死过去的圣女和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没想到的是,销金一族的人这时候也恰好寻来,两队人当下撕杀起来。”
“我就趁乱带走了小梨,可是那孩子却还是落在了那队天主教人马的手里。”
“最后只有女婴被带回天主教,苏沩认定是销金一族的人虏去了圣女的尸身,聚集教众,歼灭了销金一族。活捉了族长一家十八口,严刑逼供圣女尸身的去向,自然什么也没问出来……”
“就算苏沩算尽天筹,也算不出会有个我来吧……”
我疑惑地说:“那个女婴……”
“那个女婴被苏沩编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养在天主教天颜殿,一满十八岁就是下任圣女……”
我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谁知道这段前尘往事居然牵扯到这俱身体的身世。
“也就是说,我是……”我艰难地说。
“是啊,丫头,”他看着我,有心疼,有悲悯,还有一种复杂的情愫,“你是华焰圣女的女儿。”
我纷杂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我是圣女和谁的女儿?那个浪客?还是苏沩?”
他轻轻叹了一声,并不回答。
两个人坐在梨树下,各自心潮起伏。
半晌,耳边又传来他叙述的声音。
“我在外漂泊了两年,却每时每刻都想着小梨,走路在惦记着她的内伤,吃饭在想她吃的好不好……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在一个晚上去了小梨那时的家。”
“小梨整个人全是惨白的,看到我连笑容都那么苍白。我问她是不是那个人对她不好,她摇头说不是。我一搭她的脉就知道,她是操用《天降大典》太过了,本来身子就不好,现在几乎要油尽灯枯了。我看她那个样子心里很不忍,又跟她说:‘跟我走吧。’她说不,我气的质问小梨那个人有什么好,值得她为他这样吗!她只是摇头,说她对不起他,这是她该赔偿的。我一气之下,又走了。”
“这一走又是两年。”
“两年后,我又去找小梨。她更是虚弱,连象样的衣服都撑不起。我便要她跟我走,她说不。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我问她是不是那个人不让她走。她也说不是。最后被我逼急了才告诉我,那天她生的女孩就是那个人的,她没本事,孩子都没保护好,一直在天主教,她也没脸回去看自己的孩子……”
“我问小梨那个人知不知道孩子的事,她说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有过这个孩子。我告诉小梨那不是她的错,她没必要因为孩子而觉得对不起那个人。我还是叫她和我走,她还是不肯。于是……我……我一时被气昏了头,就去找到那个人说了孩子的事,告诉他小梨没有欠过他什么,叫他放我和小梨走。”
“那人听闻孩子的事,震惊万分,来找小梨对质。小梨见瞒不过,便说了实情。小梨当年难产,伤了身子,跟了那人四年也再无所出。那个人听闻他还有个女儿,当下想上天山去接女儿。”
“可他一人之力,哪里可以抗衡天主教?他这一去天山,小梨肯定又会被苏沩接了回去。小梨苦苦哀求他不要去,他都不听,一心一意要上天山去。”
“……最后小梨竟然吃下索命根,以死相逼,要那人立下重誓,不去认女……”
“……那人答应了……”
“……饶我自诩医术当时第一,最后也没能救了小梨性命。不到三个月,小梨就撒手人寰……”
“……我趁那人在丧妻之痛中偷了小梨的尸身,葬在这芷蒲谷内,按照小梨以前的心愿搭了草屋,栽了梨树,就一直在这里住下了……”
梨树林内有虫子在鸣叫,唧唧喳喳的议论着坐在梨树下的两个人,为什么他们坐了那么久?为什么他们都不动?为什么他们都不说话?看呐看呐,那个头发灰白的坐着坐着居然有晶莹的露珠从他眼里流了出来,可是他对面的小姑娘为什么只是苍白着脸,紧抿着嘴唇?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站了起身。恭恭敬敬的给这片梨树磕了三个头。前圣女自然不是我妈,她甚至不能算是这个身体的娘,因为她从来没有尽过母亲的义务。但是我相信她是爱她的女儿的。天下没有哪个母亲是不爱自己子女的。她是否经常仰望天山,眺望天山的方向,想象着自己女儿的样子?她曾是天主教的圣女,几乎是这一界权利最大的女人。最后也只是个可怜人。
我磕完头,站了起来。
“丫头,你可是有怨过你娘?”那人沙哑着声音说。
“华焰圣女自然有她的苦衷,我从未见过她,从未听过她的声音。从何而来的怨?”
“哎,丫头……”
“多谢先生坦言相告,只是先生,”我苦笑,“我现在却很后悔知道了全部。前圣女背地生子,与人私逃,且不说她是否幸福,就说她抛下她的责任,她的义务,她的女儿……她可看到销金一族血流成河?可看到苏沩为天主教殚精竭虑?这样自私的圣女,这样自私的母亲……但是我不怨她。我愿意相信她最后死是幸福的。天主教圣明牌空置十八年……她不让她的夫君上山来找我是否早就想好要让我来完成她未能尽的义务?”
他垂下了头,没有说话,只看见晶莹的线断断续续的从他脸上延伸下来。
我站了很久,默默无言。那个华焰圣女早就想好了的,想让自己的女儿来弥补自己欠天主教的。
许久,我慢慢转过身子。突然有块石头砸到脚边。
“这是你们刚来时,我问那小子收诊金买酒,他从脖子上取下来的。看他舍不得那样儿,应该是重要的人所赠。你寻个机会帮我还了他吧。”身后的人说。
我俯身拾起来。
是一块雕成锁状的墨玉。触手生温,圆滑润泽。锁的形状雕的很精致,连锁眼似乎都有细雕。
“谢谢先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