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老人家朝我们打量了几眼, 不疾不徐道:“几个月前,据说月殇城里突发了一场罕见的瘟疫, 城里无人幸免,上头为了不让疫情扩散, 便下令焚城,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啊,火光冲天,城里的人全部活活被烧死……”
“当时有很多人想从城墙里爬出来逃命,全部都被一直守在城外的官兵大老爷们放箭射死!我们这些住在郊外的百信都幸免于难,只敢远远站着看……那个时候的月殇城,真是好像一座鬼城!我老头子活了一辈子, 也没见过这么惨烈的事, 好端端一座城的人啊,就这么没了……”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我却止不住打起冷战来,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家里还住在老旧的木头瓦房, 是那种很多人家住一起的一间大院,那天晚上隔壁饭店的煤气突然爆炸,累及到我们这一片全部着火,当时我爸将所有的被子铺垫全往楼下扔,然后让我妈抱着我从两楼跳了下去,逃到对面的一间旅馆,隔着玻璃看着火焰不断舔舐尽我们的家, 冲天的大火仿佛饕餮的大口吞尽一切,心里的恐惧跟浑身的寒意让我的牙关止不住发抖……尽管消防队员很快就把大火熄灭,但是灾难过后的狼藉却在我儿时的心理划上一道难以言喻的伤痕……
他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仿佛能看见烈焰中惨叫得撕心裂肺的人群,一个个身上带着火魔的馈赠,如若从十八层地狱倾巢而出的厉鬼,带着那种痛到极致的悲戚鸣声,那种不甘死去时痛苦的呻吟,那种来自炼狱深处惊悚的哭泣……我往后跌走了几步,不敢相信他的话……
那老人家抬头看了看天,说道:“不早了,我该走了,否则我家老太婆又该埋怨老头我太晚回去了。”
我还有些心存侥幸得问道:“老人家,你说上头下令焚城,是……哪个上头?”
他连头都不回,直直得往前走着,满不在乎得抛出一句:“你说是哪个上头,下焚城令的是圣旨,这天下,能下圣旨的还能有谁,自然是皇帝老子呗!”
我的思维瞬间停止。
老人家已经自顾自走了很远,这才感觉到一直微微颤抖的肩膀被人伸手扶住,皇甫景瑞的声音在我脑后传来:“然儿……”
我打开他的手,快步朝着自己的马走去,拉住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催马朝着月殇的方向奔去,马儿四蹄矫健,疾驰的脚步,溅落一地草星沫子,一路上,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好像有很多东西飞过,但是又什么都抓不住……不会是阎麒,他还没有权力下圣旨,毕竟他还不是真皇,只是暂理朝政,而且,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做,那么,剩下的人,便只有皇甫景瑞!
临近那座我住了整整四年的城池,拽住缰绳让马停下,马儿在原地踱着步子,打着响鼻,而我,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难道是那座昔日里街市喧闹,民生富饶,热闹非凡的月殇城?
不,这不是真的……我宁愿相信我现在所见的都是幻象……
怎么会这样?!
放眼望去,是一片烧焦成碳的城郭烂楼,原本坚硬的灰褐色城墙,已然被火燎熏成了浓黑,我有些麻木得催着身下的马往前走了几步,刚到城门口,便见到那扇原本朱红色的城门被烧得残破不堪,黑漆漆一片森然,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城门上满是尖利的抓痕,一道道,一条条,纵横交错……不忍多看,我明白,那是被无数人倾尽生命挠抓而成的痕迹……
有多少人,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用尽全力抓打着城门,期望着他能够打开?
空城?!
呵,的的确确是一座空城!甚至,看不见一具尸体,全是过往建筑的残迹,在风中摇摇欲坠得想要跌下,就好像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瞪着一双凹凸的眼,满是祈求得看着你……
空气中还有淡淡的焦味,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看到一些死难者焚毁的痕迹,他们已经全被烧没了,但是,却把死前痛苦挣扎的景象牢牢拓印在了地上,墙上,柱上……满是焦黑的印迹,看到那些蜷缩着全身,被烧得缩成一团团的人挤压在一起,连骨头都不剩,但是地上却有清晰的人形焦迹,就像是要把他们自己深深烙进这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残忍,真是太残忍了,为什么,他会这么狠心?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我并未回头,只是策马往前走着。
皇甫景瑞的马突然一下横在我的面前,他看着我,皱眉说道:“然儿,你要相信我,这不是我下的旨意!”
我朝他看了一眼,淡淡一笑,掉转马头离去。
他追上来,拦住我道:“然儿!”
我微笑道:“陛下,我也希望这一切不是你下的旨,但是,可否请您告诉我,除了身为当今天子的您,还有谁能下达焚城令的圣旨?”
他抿抿唇,眉头又开始锁紧,紫色的眸中瞬息万变。
我夹了夹马腹,马儿刚走几步,他就又追上来,直接按住我的手道:“你要去哪里?”
我静静说道:“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当初我说的话了么?”
他的手渐渐收紧。
我说:“难怪陛下之前不让我亲自来月殇城,若不是碰上刚才那位老人家,可能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得被你给牵回去了。陛下当真是没有感情之人,这样一座万人居住的城池,说灭就灭,还找了一个瘟疫的理由让那些愚民来相信,好手段啊!”
“然儿!这的确不是我的意思,我答应你,回去一定彻查此事!”
“没那个必要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回去,也不过是被你的另一个谎言所骗。”
真是可笑,我居然会相信他,相信他一直在编织的谎言?
我到现在才明白,他一直在骗我,从头到尾,一直在欺骗。我还以为他真的为了我放弃了一切,根本就不是,他依旧在乎皇室的声誉,挥手就灭了这样一座城,冷血,自私,残暴,他依旧还是那个残忍的帝王,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皇甫景瑞!
他做出这种低姿态,只不过是想骗我回去,骗我回去,继续折磨我?
呵,让我怎么再相信你……
让我如何再相信你?!
我摇摇头,轻笑出声,耻笑自己的无知,晃着缰绳刚打算继续走,就听见他说道:
“绯然,不要主观臆测你所看到的一切。不错,换了任何人都会认为毁了这城的人是我,但是,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并没有下过任何旨意,你懂么?”
我点点头,笑道:“陛下,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跟您说过的话。”
他定定看着我,脸色开始发白。
“我曾经说过‘你若是敢屠城,那下一次,我就要你的命来陪葬’,不知,陛下还有没有印象?”
他的面色越加泛白,唇却因此看上去更加鲜红,仿佛咬出了鲜血一般……
“所以,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杀了一个想杀你的人;要么,你回你的芜繁宫,等着我来要你的命……”
他拽住我的手:“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我默然道:“我给过你机会,但你除了一次次的欺骗,还会什么?”
他孤注一掷得看着我:“你说过,会跟我回去!”
“我也说过,如果你再骗我,那么,我就永远不会再相信你!”
事到如今,你除了会一次次得哄骗我回去,还会做什么?我们彼此的信任,就因为这一座城,一座充满殇华的城,轰然倒塌,月殇,月殇,真不是一个吉利的名字……
月殇,越来越伤……不是么?
狠狠抽出自己的手,用力夹紧马腹,马在吃痛下嘶鸣一声,扬蹄而起……
“然儿!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声音在这静寂的空城中有些慌乱……
马蹄扑地,蓄势奔离而去……
“除非你死,否则,不会原谅……”
撂下这句话,我策马而驰,根本没有回头,也正是因为我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他那个时候的无助,不知道他会变得惊慌失措,更没有看见他那眼中逝去的光泽,也许,当我看见他眼中那片晦暗,就会在当时明白一切……但……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他。
胡乱奔出很长一段路后,两道黑影忽然出现在我身前,齐齐跪倒在地,颔首用毕恭毕敬的声音道:“请公子与我们回去!”
我冷笑一声,驭马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继续不断得喊着“驾”,再将身体贴合着马奔跑的动作起伏……
没多久,那两名隐卫便又飞身追了上来,这一次,他们没有跪地,只是微躬身行礼道:“公子若不从,我们便只好用强!”
我笑道:“他已经没脸来见我了么?居然只会派你们来?”
“陛下的事,属下不便多问,我们只管执行,陛下让我们将公子带回,我们就必须将公子完好无缺得送回陛下身边!”
“我不会再回那个魔鬼的身边!”
“那……得罪了!”
我皱眉看着两人飞身朝我抓来,正欲闪躲,忽见身后闪过一道快如闪电的剑光,由于没有任何防备,一名隐卫瞬间被击倒在地,另一名隐卫即刻抽刀反击,刀光剑影中,那人的脸上露出一抹柔似新月的笑意,明亮的双眸似笼月傍水……
凌厉的剑气不断袭来,我的马开始朝后踱步,剩下的那名隐卫原本就占了弱势,此时更是不堪强敌,连连败下阵来,最后被华丽的一剑刺穿心脉,倒地不起……
来人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侧过头,画如翦水般的双眸微微弯起,对我璨斓一笑道:“小然,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