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发现天居然飘起了朦朦胧胧的细雨,春雨如丝,落在人身上就好像织了一层飘逸的绸锦,带着些梦幻般的胧雾,酥酥麻麻,润物无声。
街道两边的摊位开始支起羊皮做的大伞,没有伞的便急急忙忙收拾东西躲进了一旁翘檐之下,原本一直嚷嚷声不断的大街,就这样随着雨水净化下来,清风一扬,似乎还能听到斗拱下声声作响的风铃……
那种遥远而清脆的声音……
婉约,萧瑟……
走了不远,看见路中央有一个拿着拨浪鼓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着,想来是刚才人们忙着搬东西,一时混乱,所以跟自己的亲人冲散了吧?我扶了扶斗笠走过去,蹲下身把她扶起来,帮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刚想开口问她,结果就听见上方传来一句无比动听清幽的声音:“需要帮忙么?”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直,扶着小女孩一动不动……
来人见我不动,便俯下身来,对着小女孩说道:“告诉哥哥,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突然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抱着我叫“皇叔”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有几分可爱,有几分乖张,有几分不属于同龄人的成熟,那时候的他,最喜欢皱着小脸,听我给他灌输一些太傅压根不会提到的知识……
晃眼,他已经这么大了……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面上依旧是清清浅浅的笑容,凝玉羊脂般的肌肤,角梢微扬的双目,精致得像江南烟雨诗画里走出来的梦中人……
那小女孩看着她,由哭泣转为抽泣,最后才握着手中的拨浪鼓道:“我娘不见了……”说完鼻子一皱,双眼里一下子充盈了泪水,滚啊滚的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一般……
他轻轻抚了下小女孩的头,然后将她一把抱起,接着说道:“不要哭哦,哥哥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你还记得自己家住在哪里么?”
小女孩看着他,一愣一愣的,然后点点头,伸出肉肉的小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很多年前,我也试过这么将他抱在手上,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
阎麒满意一笑,然后转身来问我道:“这位公子要与我们同来么?”
我看着他,刚想拒绝,那小女孩就一把拽住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得说道:“哥哥一起来好不好?”
汗,我这年纪早就能当你叔叔了,你居然还叫我哥哥?我无语……
阎麒彬彬有礼道:“公子若是不方便,那在下便一个人送她回去罢。”
想了想,我摇摇头,接过他的伞,然后为他们撑起伞来。
阎麒笑道:“公子是要为我们撑伞么?”
我点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手。
阎麒还没说话,那小女孩就惊异道:“哥哥原来是哑巴?!”
我无奈得笑了笑,然后点点头,算是默认吧……
阎麒朝我微一颔首,说道:“如此,便有劳了。”
然后,一路无语,只听到那小女孩不断抖动拨浪鼓的声音,一声声,勾起人很久以前的回忆……
阎麒,如今已经长成这么出色的男子,不再是那个喜欢围着我转,装大人关心我的小屁孩了,还记得,他曾是那座靡靡之城留给我最后的温暖回忆,那个抱着我哭泣,心疼我的小男孩,那个让我无比感动震撼的小伙子……
我一定是真的老了,看到他,居然就有想要哭的冲动……咬了下唇,轻轻吐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坚强,阎麒已经这么大了,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离开喧闹的集市,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郊外的田埂,绿意盎然,我们三个人簇拥在一柄小小的伞下,听着拨浪鼓咚咚的响声,朦胧烟雨中,一切恍如水墨烟云……
好不容易把小女孩送到她家里,她兴高采烈得在自家小院里蹦来蹦去,她母亲还没有回来,父亲在家干农活,见我们把自己女儿送了回来,千恩万谢,非要留我们吃饭,阎麒和我纷纷推辞,好说歹说之下,才让他打消了那个念头……
走的时候跟小女孩告别,她凑到我耳边轻轻说道:“哥哥好漂亮的,为什么不把帽子摘下来呢?”
我朝她眨眨眼,这小妮子,半路无聊的时候就知道把头伸到我的斗笠下面来偷窥……
她嘻嘻哈哈笑了一会,然后将拨浪鼓塞到我手中,说道:“这个送给哥哥,哥哥要是喜欢,就摇两下!”
我朝她看了一会,最后无奈,拿着拨浪鼓摇了摇,她开心得就跟吃了糖一样……
跟阎麒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拿着手中的拨浪鼓,觉得万分尴尬,这要是进了城,一大男人手里拿这玩意?
正在琢磨怎么处理这玩意,一旁的阎麒就问道:“公子是要回家了么?”
我点点头。
他说:“可能有些唐突,只是公子让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可以请您拿下斗笠来看一看么?”
我脚步顿了下,然后转过头看着他,他也正看着我,未曾想到,现在的阎麒,已经比我高了,以前,他还只是到我肩膀的……
那双漂亮漆黑的眸子盯得我有些紧张,我把拨浪鼓塞进他手里,然后摇了摇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拨浪鼓,半晌才有些不确定得问道:“你是要送给我?”
虽然把别人给你的礼物再送人很不道德,不过,我真的不想拿这么一个小孩玩意跑大街上丢人现眼,还是给你吧,好歹你还比较年轻,如今已经景玄十一年,阎麒应该是十八岁了吧?十八岁,在我们那个时候,就是成年人了……
见我不回话,他拿着手中的拨浪鼓转了两下,两粒小珠左右摇晃,发出清脆的鼓声……
他又将目光转向我,说道:“谢谢。”
两人又走了一会,他开口道:“公子既然不愿意让人看见相貌,那能否告知姓名?”
我想了想,这个不太好推辞,反正我现在也不叫皇甫然了,告诉他也没事,于是开始低头找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写字的,谁知他就把自己的手凑到我面前,淡淡说道:“公子就写在我手上吧。”
我楞了下,开始握着他的手,他摊开掌心,细长的纹路清晰可见,手指修长,这要是拿去弹钢琴,一定是下一代李斯特啊!
伸出右手食指,我在他温热的掌心里缓缓写下两个字——“绯然”。
他念念有词得读出了声,然后笑道:“很好听!”
我微微一笑,放开了他的手,他看着自己的手半天,然后紧紧握住,边走边问道:“公子是月殇人氏么?”
我摇摇头。
他笑道:“我也不是,来这里,是为了寻一个人。”
我点点头。
他说:“可惜我的伙伴总是心不在焉,不但不陪我好好找人,似乎还看上了南苑里的一个小倌,撇下我就急急忙忙追人去了。”
我继续点头。
他说:“巧的是,那个小倌居然跟公子是同名哦!”
我心里一怔,完了,我居然忘记左丘池那小子喊了那么多遍我的名字……
阎麒淡淡得说:“公子的家,该不会是在南苑吧?”
这个孩子好聪明,居然懂得套话,我之前还被他那样绝然于世的样子给唬到了,真不愧是阎麒,不过,我们现在,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所以,不用在乎他知不知道……
隔了一会,我继续点点头。
他冷冷道:“原来你真的是。”
我朝他鞠了一礼,然后跟他分道扬镳。我知道他看不起我现在的身份,与其跟他继续走下去,不如我自己放聪明些早早离开,让他依旧怀着美好的幻想去寻找他那个绝世芳华的七皇叔,总比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的好,虽然我并不觉得我现在有什么不好,但是,身为皇族的他,一定不会这么认为……
独自走了一段路后,天又开始飘起蒙蒙细雨,郊外的风景被淋湿,就像人微微被淋湿的心情一样,带着雨中烂漫的心境,漫步轻然,如今的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壶清酒,一束风雅,一曲离忧,这样难得沉默的岁月,回首,也不过是当初的望眼欲穿,如今的曲终人散……
没什么好遗憾的,多年前的那个我,与多年后的那个我,始终都是自己,就像人敌不过时间,总是要面对成长,面对老去,面对死亡……
所以,不要再轻易付出,不要再轻易相信……
行至半路,突然很想淋淋雨,我摘了斗笠,扔在一旁,长发如墨般倾泻而下,细细密密的小雨打在脸上,就像是难以触碰的温柔,抓不住,却如此深刻得映在你的心里……负手而立,感受这天地间带来的抚摸,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很久,没有淋雨了,因为每到雨季,我的右肩就会隐隐作痛,可是,今天没有,今天,一点都感觉不到痛……
我转过身,带着几分微醺的神采,抬眼时,却看见不远处一个澹然的身影……
他就直直立在那里,紧紧握着自己的拳……
雨伞被丢弃在一旁,磕在一旁的泥地上左右打着旋,细雨打在他的脸上,肩上,他的眼眶有些红,就像是沉淀了多年的品红……
只是几步的距离,看上去却像隔了一道天堑……
他就站在我的面前,静静得看着我……
天穹依旧下着雨,落在我们的身上,打湿,渗进……不知是人的衣服,抑或人的内心……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终是呜咽着叫出了声:“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