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尔反尔, 司空的徒弟就是这品性么?”甘苗的笑声滑而腻,拨开层层的芦苇透到了每个人的耳里。
司空的徒弟, 青画突然发现,不管是青画郡主还是青画太子妃, 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这个身份更让人关注。帝师司空的徒弟啊,她想笑,无奈身上有一点点涩疼,让她的笑带了几分怆然。“谁规定司空的徒弟就活该被人当药引了还不能反抗?”明明是死到临头,她反倒镇定了起来,几乎是怀着恶劣的心思嗤笑,“我就是不守信用出尔反尔阴险狡诈怎么了?”
让她先放柳叶他们是一回事, 她打算束手就擒是另外一回事。与其被这老妖婆做成了人偶, 她还不如早些自行了断。
“你好歹是名门之后……”甘苗的声音带了愠怒。
“名门之后就该风度翩翩自寻死路?”青画眯眼笑了,一面笑一面打量着四周的空隙,一手抓着香儿一手攀了根树枝,屏息后退——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甘苗的声音拨高了几分, “还想逃?”
甘苗的话音未落, 忽然间芦苇海里吼声滔天,所有的人偶在这一瞬间狂乱起来,每个人都像是被砍了一条腿的狗儿,尖声叫着在原地打着圈儿——香儿被眼前这一切吓坏了,呆呆愣了一会儿后也放声尖叫着哭出了声。
青画无能为力,只能抱着香儿咬牙忍着,逼自己静下心等待渺茫的生还机会。可是那些人偶乱则乱, 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一丝空隙,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要命的东西了,区区一个柔弱的身躯,怎么可能冲破那堵连人都不能算是的墙呢?
“甘苗!”
陡然间,墨云晔罕见的响亮声音在人偶的喧哗中响了起来。
青画听到甘苗很是诧异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尖叫的人偶们纷纷停下了声响,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甘苗略略嘲讽的声音从芦苇后传了出来,透着一丝丝的妩媚,她说,“墨王爷莫不是想和我抢这小娃?”
“是。”墨云晔淡道,深邃的目光飘过青画的眉眼,却闪了闪躲闪到了别处。
甘苗娇笑,语气丝丝入扣,“墨王爷,这孩子可是我做娃儿的好材料,这身段虽小,骨子里却是被药草蛊虫薰大的,去了脑袋变得听话了她可以当我最好的一个娃儿呢。”
“你敢?”
墨云晔的话里忽然带了无尽的戾气。他没有多说任何字,只是沉下了脸色,如同三月晴好的天忽然起了雾,一片阴云笼盖四野,十里昏暗风雨欲来一般。他这副样子青画见过的,许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也曾经用这种口气让几个拦路的恶霸。那时候,他就是七窍玲珑了。
“墨王爷,你忘了你我的约定么?”甘苗的话锋一转,尖锐起来,“十年磨一剑,墨王爷凡事还是斟酌着点,莫要一时冲动坏了大事。”
墨云晔淡道:“那又如何?”
“墨王爷,这些年我们一直相安无事,再过几年就是您就会宏图大展,这个节骨眼上,王爷真要和甘苗争上这口气?”
太阳终于落山了,荒芜的山上一下子静谧下来,虫鸣鸟叫不知何时带了凄厉。就如同甘苗所说的,在这节骨眼上,青画也是不愿意多出声的,直到她听到甘苗那句“你忘了你我的约定么?”原来,墨云晔和甘苗早就相识,原来,他们两个竟然是同盟!十年磨一剑,十年前墨云晔不过十六七,他居然从十年前就策划了一个直到今天尚且无法达成的……阴谋?
不是灭宁府,甚至不是当上摄政王,他十年磨的究竟是什么?
“姐姐,你在发抖。”香儿轻声道。
青画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的确,它们在发抖。但,不是害怕。如果不是香儿提醒,她自己根本无法觉察到这细微的颤抖,明明恐惧还不足以让她失态,但是腿脚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地在一点点地被抽去力气。疑惑间,她想起了刚刚见着的脚上的青色印记,顿时心里凉了——她早该料到的,几个人偶押着,甘苗怎么可能会放心地在屋内,她根本就是早就在她身上下了什么东西。这东西是毒还是蛊,青画尚且判断不出来,但是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墨云晔听见了香儿的话,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温煦,稍稍靠近了几步,微笑着道了声,“别怕。”
青画咬牙抬头,对上墨云晔温润的眼,“墨云晔,你们到底有什么约定?”需要……宁府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墨云晔微微变了脸色,似乎是有几分难堪,又有几分执狂,他犹豫良久,终究是没有开口。他的眉宇间有一抹倦色,藏在温和的眉眼间,也许只有凑近了才会被察觉。他盯着青画,轻轻抬了抬手想触碰她,撞着她霎时防备的视线,他勾了个苦涩的笑,放弃了。
甘苗诡异的笑声突然飘散了开来,她滑腻腻的嗓音传入每个人的耳里,包括青画。她说:“墨王爷雄才大略,早就有一统之心,我和他的约定,自然是我助他大业,他助我当上四国国师,赶尽杀绝所以蛊门之士,尤其是你师父司空。这个,告诉你也无妨。”
墨云晔沉默着,没有反驳。
甘苗又笑,“墨王爷,不过是个小丫头,和您宏图相比,孰轻孰重您可得思量仔细了。而且这次的事情,想来我徒儿也已经对你交代清楚,本就是不需要墨王爷您出面的事,王爷此番突然插手是为的什么?”
“原来真是你。”青画苦笑,她原本一直好奇,为什么从岭南开始墨云晔的船就巧合一样的一直在她的船附近,前一次她和温琴秘密上山晕倒在路旁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也是他。他知道香儿躲在哪儿,知道她做的每一件事,所有的事情原本就不是巧合。她天真地想把杀难民杀朝臣的事嫁祸到他头上,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他设的局!
她恨,恨他够狠够绝,更恨的自己无用。家仇难报,私仇难报,重生至今她每每动手都以为可以撼动他,结果没摧毁一层,却都发现那不过是个假象,真正的墨云晔……远比她想象中的厉害,狠绝。这种落差,让她想哭,无助地找不到途径宣泄。她几乎是怀了所有的恨瞪着他的侧影——
墨云晔垂眸不语。
青画已经坚持到了极限,柔软的树枝已经不能负担她浑身的重量,到后来,她的双脚也没能撑住身体,她瘫软一样地坐到了地上。脚虽然不能动,这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她心慌意乱。这种虚浮的感觉,这种从脚开始的……过程,除了刺痛不在,她几乎就要认为那是三月芳菲了。力气虽没,神智却没有恍惚,倒地的一刹那,她抬头去望甘苗,正巧对上的,是甘苗嘴角得逞似的笑。
“姐姐,你怎么了?”香儿一急,眼泪又要出来。
青画还在看甘苗,看她眼里清清楚楚的玩乐。她面前撑起一抹笑,轻道:“没事,跑的时候摔伤了腿脚,站不稳了。”话音未落,脑海里却一阵翻滚,晕眩袭来——
墨云晔似乎是在犹豫,他死死盯着青画的腿,脸色渐渐苍白了起来,末了他几步上前挡在了她面前,冷道:“她的命我要保,甘先生若强要,我也不怕违约。”
“你想过河拆桥?”甘苗冷道。
“拆不拆,全凭先生一念。”
“墨云晔,你好大的胆!”
“先生不妨一试。”
气氛凝滞起来,空气中的杀意陡然加重,所有的活人都有几分喘不过气。
“好,”甘苗少顷似笑非笑,“我这次就卖你一个面子暂且放过这丫头,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英雄难过美人关是真,墨王爷聪明绝顶,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丫头看你的眼神呢?”
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丫头看你的眼神呢?
墨云晔的神情总算是带了颤抖,为了甘苗一句漫无边际的话。那个人……是用怎样的目光在他身后看他?
锦儿。
第一次,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这个名字,惶恐如同他早就意料的那样席卷而来——这个名字他六年来都不许人提,不提,不想,只留了一处禁地,不仅仅是王府,还包括心里。到如今,她就在那儿,他却仍旧不敢出口喊,甚至依旧不敢想。她会用怎样的目光看他?
甘苗把最尖锐的问题血淋淋地切碎了砸到他心头,答案他不想知道!
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甘苗抬眼一笑,“多谢甘先生成全。”
不回头看看吗?
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盘桓不去。墨云晔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经是春风和煦。
“走吧。”他轻道。
许久都不见青画跟随,他心慌回头,才发现那人已经皱眉倒在了地上,脸色苍白。他稍稍踟蹰,缓缓到了她身边俯下身,把那个过分纤瘦的绿衣抱了起来。
她实在是太轻,可是他抱着却步履维艰,只因为他已经分不清触碰到她是什么感觉——他分不清那感觉到底是喜还是疼,是怒她隐瞒至今,还是悔当初年少轻狂,到最后,只剩下酸涩。
“哥哥,你别哭哦。”香儿拽拽他的衣角,仰着泪汪汪的眼。
“没有。”墨云晔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哪里有眼泪?抱她在怀里,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去宣泄情绪。
“哥哥,我们快回船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