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依旧是书闲, 想容陪伴在墨轩左右。房里多了个画屏,画屏上细细的针脚绣着一派黄昏景致, 依稀可以让人认出是个小山村。昏黄中透着几抹淡紫的薄纱衬着雪白的木雕,整个画屏透着诡异的狰狞。不像是皇族惯有的雍容高贵之气。青画在画屏前驻足, 不消片刻便有一阵轻笑声从画屏那头传来,笑声如银铃,脆而魅。
书闲?
她不可置信,绕过长长的画屏,第一眼见着的是穿着华贵无比的金丝瑶华的书闲。她手里拿着几个荔枝,纤白的手衬得荔枝越发鲜艳,恰若她眉间的一点朱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青画永远都想象不出, 此时此刻这个倾倒众生巧言娇笑的会是那个连开口都会羞涩地拉着她衣摆的书闲,那个她认识了六年的冷宫皇女,弱质女流。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十足是个得宠的魅妃模样,在她的脸上已经再也寻不着一丝过去的痕迹。她甚至, 没有睁眼瞧上青画一眼。
想容很静默地俯身在案旁, 提笔正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她的目光淡淡地划过书闲,落到青画身上带了点笑意,“画儿妹妹来了。”
“陛下。”第一次,青画的目光掠过了书闲,直接落到了墨轩身上。
“郡主,朕这番有个不情之请, 希望得郡主一臂之力。”
墨轩的脸色看不出是喜是忧。青画沉吟片刻,还是颔首,“请说。”
西南大水——墨轩第一件开口的事远远出乎了青画的意料。朱墨的西南虽然临近大海,却向来是个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小桥流水风光无数,被世人视作是世外桃源。几百年来,无一处水灾,无一处旱灾,无一处蝗灾,是个福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突如其来这么一场天灾,这次水灾来势之汹涌,让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惶惶。民间有传言,说是夺天思慕不仅仅是验兵,更是祭天,验兵典上的祭天仪式染了血惹怒了老天,才降下这一场天灾。一时间,声讨无数,民心大乱。
即使墨轩不细说,青画也了然,越是天灾大乱,越是人心为上。成,则收人心,败,则人心尽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墨云晔和墨轩要抢的,正是这一个民心。赈灾,这两个字,重如泰山。
“朕希望,郡主可以为我朱墨行这个方便。”
“我并不能代表陛下。”青画皱眉,她不明白,假如墨轩要抓取人心,为什么要选她?她只是个邻国的外使,让她出面……绝对是个不尴不尬的存在。
墨轩笑道:“可是你能让天下人看到,青云是站在朕这一边,朕能使得四邻和睦。”
“你想怎么做?”
“朕不会让你独行。”墨轩提笔在案上一勾,抬头笑了,“朕只需要你在内。”
青画越发迷惑不解,但是墨轩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朝想容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接过了方才她一直在写的金丝锦缎,拿过国印在上头结结实实地盖了个印,交给了身旁候着的太监。太监领了旨,又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青画。
青画迷惑着接过了金丝锦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开了它:锦缎上写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虚话,只有只有一句是实在的——恣以青画为怀仁使,应天而设怀仁阁,携柳叶,温琴,顾莘三人领国库十万金,以慰苍生。
“怀仁阁?”青画疑惑道。
墨轩苦笑,“是个虚名头,不过百姓却不知。柳叶,温琴,顾莘是被墨云晔撤离的三个朝廷官员,犹如被弃的棋子,总得找个最好的时候再放回棋盘。虽说现在武臣更迭,大局却依旧是在墨云晔手上。”
“所以你想以退为进?”青画恍然,设立一个没有实权的虚名头也许是他唯一能在自己的能力之内在朝政上做出的最大变动。恐怕这一次的武臣更迭让这个年轻的皇帝了解了自己和摄政王的差距,他开始走另一条以退为进的道路。兵力上势力上他不及墨云晔,他就想用民心捆绑,让墨云晔没办法“合理弑君”吧。
设立怀仁阁,貌似顽童天真的家家酒一般的折腾,却也未必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还是太过儿戏了点。
“我是女子。”自古就没有女子为官的礼法,他这样的折腾未免荒唐。
“那便称‘怀仁使’亦或‘怀仁阁主’。”墨轩轻轻叩打着桌面,冷笑道,“不过是个虚名,郡主大可当做是唱出戏,朝中想必也不会有人与朕计较。女子为臣,朕就是要一个荒唐!看看墨云晔究竟现在敢不敢废我这徒有虚名的皇帝。”
“陛下……”
“墨云晔少了几个左膀右臂,如今正是他手下调度最繁杂的时候,我们唯有这时候趁乱行事,才有必胜的把握。郡主肯答应朕的这个不情之请么?”
“谁的主意?”青画终究是松了口。
墨轩敛眉笑,抬眼一瞥,“贤妃。”
***
西南之行已经是不可能再有变更,也没有拖延的时间。青画思量许久,终究是妥协答应了墨轩的请求。一来是因为这计划虽然荒唐,但总归是透着点说不出的微妙,二来朱墨好歹是她故土,百姓流离失所毕竟不是她能冷眼旁观的。她只在闲庭宫逗留了一日收拾些日常的物件,第二日就踏上了去西南的马车,却没想到,遇上一个拦路的。
青持。
他难道带了三两个随从,如松柏一般静静地伫立在黎明的官道上。直到马车的声响撕破寂静,他才缓缓抬起头盯着车上的人沉默不语。
青画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犹豫着看着脸色有恙的青持,沉默半晌才道:“青持,我给你留了书信。”昨日匆忙,她来不及去告知他赈灾的事,只要写了封信托了采采,让她有时间转交给青持。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
“我要回青云。”良久,青持涩然道。
青画诧异,“回去?”
青持沉闷地埋首,言语中带了一丝颤意,“父皇,病重。”
青画陡然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老皇帝病重意味着什么,她当然知道。宫闱之中所有的争斗都将提到最高点,该上天的该入地的该见血的,所有人都是提了性命赌这一场……青持是三皇子,他上有二哥下有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无论哪个有心,成败都是在这一举。如果不利,那生死也在此一举。
“我……”青画想开口,我要不要和你回去?可是……青持的脸色僵硬,不知在隐忍着些什么。她心上有些涩,咬咬牙开了口,“青持,我和你一起……”
“锦儿,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二皇子心术不正。”
“好。”青持微笑起来,一点一点的笑意满满爬上他的眼角。
青画惶然,“青持……”
“好。”
他笑得出来,她却笑不出来,天色尚早,风还有些凉,青画知道自己起了一身的战栗。他只说这一字,只赌命。青持的承诺终于泰山,青画再了解不过。那样一个青持啊……她低叹,合了眼上前,轻轻抬起手环抱那微凉的身躯。
青持一动不动。
这不是第一个拥抱,却是她第一次怀着疼惜去靠近那个闷声不响的闷葫芦。
青画闻见青草香,带着一点儿露珠的潮意。他没有喘气,没有呼吸,只留下心跳声还依稀入她的耳。青画想笑,奈何于情于理都不合,只好在他胸前低了头闷声道:“你迟早把自己憋死。”
居然,连换气都没有。
良久,依旧没有。
“不会。”末了,是青持沉寂的声音。他居然真的乖乖答了,有些笨拙。
青画哭笑不得,不得已松开了手。日出,朝阳跳跃着落到他的眼里,一动不动了。时候已经不早,青画却在原地泛起了踟蹰,到最后却是青持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她甚至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不需要,青持这样讲,而后起身上马,飞奔而去。
青画坐在马车上一路向西南,忽然了然他这番究竟是来做什么。他不是来邀她一起回青云,他甚至是来阻止她回青云的!老皇帝病危,他这太子少小离家,为一个外人守陵一年,更把朝政搁在一边,委实不是个好太子,所以并不得民心。他这些年毫无太子模样,即便有老皇帝诏书,他也不一定真能登上那个万人跪拜的座位。可是他身为太子,假如不能登上那位置,那等待他的……
所以,他问她,你怎么想?而她答的是:二皇子心术不正。
他是问她要不要一起抛权洒利放弃荣华富贵不再回国留得一生安稳,而她答的是:我要你登上九宝。
他说,好。
青画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马车外头是柳叶,马车后面还有温琴和顾莘的马车紧紧相随,还有几乎倾尽墨轩亲信的数十侍卫。她不能。
西南之行是赈灾,越往西南越是荒凉。本来富饶的一片宝地成了一片荒芜的沼泽,依稀还有良田房屋的残骸留在原地,越发凄清。受灾的百姓从西陵郡到南都,一路上三三两两衣着破烂。道上的千年古树不知道被人连根拔起了多少棵,歪歪斜斜躺倒在低洼的地方,半棵水中,半棵泽上。
青画能做的其实不多,十万金从沿途未受灾的地方买了许多的粗布衣衫和干燥的馒头,马车队能运的东西并不能够与墨云晔麾下的赈灾军比,所以她自作主张用大部分用来买了药材。大水过后,最恐怖的不少流离失所,而是瘟疫。她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地控制最初的伤寒发热,最大程度地降低瘟疫大范围扩大的可能性。
然而要杜绝,却是不可能的。人人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一说出来,乱的不仅仅是灾民,还包括深入灾区的所有人。
过了西陵郡,青画一行已经不能坐马车,只能改坐船了。江南宝地已经成了一片沼泽,七分水三分地。这三分地是往常的山丘,山丘上头还蜗居着死里逃生的灾民。水不算深,所以船也不能太大。青画乘船在水上行路的第三日,遇见了一个故人。
那人白衣飘飘,手拿一杆青笛,见了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青画郡主!”
居然是尹欢。
青画勉强笑着,心里清醒得很,尹欢一介史官自然是不会插手赈灾的事,他会出现在这儿只可能是不为公,为私——墨云晔。他堂堂摄政王,难道会亲自……这可真是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水上就两只船儿,想要装作没瞧见自然是不可能的。青画淡淡扫了一眼同在船上的还有三人,除了柳叶,其余两个人都用一种看叛徒的目光防备地看着她,眼神之犀利,像是要把她的脑门看出一个洞来。也难怪,他们都知道尹欢是墨云晔的人,而他与她居然看起来相交甚熟,也不能怪温琴和顾莘眼里充满了防备。
只可惜,尹欢似乎没能察觉对头船上的诡异气氛,他笑得越发灿烂,冲着青画抱拳行礼,眼眸如皓月,他说:“郡主,许久不见,甚为挂念,可否船上一叙?”
青画沉默不语,只是尴尬地看了柳叶一眼。柳叶了然笑了笑,微微颔首。
“郡主不肯赏脸么?”尹欢笑道。
青画回了一个笑,伸手道:“尹大人请。”
尹欢一愣,雪白的衣摆在空中划了个美丽的弧线。他眼里透了点无辜,讪笑道:“郡主,我其实晕船,好不容易找到条让我不晕的船,你让我过去不是遭罪么?还是郡主过来吧,我这儿备了美酒,上次郡主送上寒舍的那坛好酒还未开封,今日正好带了,与郡主共饮。”
青画皱起眉头——他不肯换船,大概是因为船上还有另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