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殿内都静下来, 众人心中愤愤,却又有一丝好奇, 暗道就凭这么两个人,当真能把皇帝说哭了?哼, 无非是舌灿莲花,使劲儿说老百姓如何凄惨罢了,其实哪里会是真事儿,就好像编故事一样,以为我们不知道吗?心里想着,却因为西风的话,而不得不做出用心倾听的样子。
廖仁义和初章慧得了西风的命令, 回去后仔细思考了这些年游走各地的经历, 尤其是初章慧,他向来在民生上用心,可以说,从十六岁父母双亡他离家游学开始, 是亲眼见证了大顺朝由繁华到迅速衰落的过程的。偏偏这些年饱读诗书, 心中只想着报效国家,然而进士及第之后,却只能死守在翰林院内修书立传,根本做不了半件于国于家有益的事情。如今忽然得了西风命令,让他觉得似乎有一扇门正在慢慢打开,哪里敢怠慢,拼着一夜未睡, 将自己数年来的经历仔细捋了一遍,今日便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过来的。
廖仁义是个油滑的人,知道西风要听百姓疾苦必然是有用心的,因此今日里格外的添油加醋,那些宫妃是什么人,当下岂有听不出来之理,一个个便撇嘴咂舌,颇有不以为然之态。西风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及至廖仁义说完,轮到了初章慧,他起始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就沉浸到自己述说的那些往事中了,一桩桩一件件,这一说竟足足说了三个时辰,活脱脱就是一部大顺朝从兴盛走向衰败的百科全书。那些宫妃们起初还不在意,但是也很快便听进了心里,就这样说者慷慨激昂悲壮无奈,听者心有戚戚泪流满面,竟是所有人都忘了吃饭的时辰。
西风一边听就一边在心里感慨,暗道这便是说话的艺术。作假容易,要打动人却难。说真话也容易,但打动人也难。唯有像这初章慧,既有口才又说真话,且真情流露感情饱满,方能打动这些高高在上的嫔妃们,看来本宫果然没有选错人。有那个廖仁义之前夸张的言辞,更能显出初章慧这番话的真实坦诚,这样的安排的确很不错。
初章慧这番话并不仅仅是空洞的慷慨陈词,结合那些他亲眼见过的实际例子,真正是血泪合流感情饱满,说到动情处,自己也忍不住痛苦呜咽。可以说,这三个多时辰的讲演,将他心底这些年对大顺王朝,对天下百姓的担忧痛心全部讲了出来,心里轻松了一些的同时,嗓子却是哑了。
“有劳二位了,来人,带二位大人下去用膳。”西风待初章慧说完,这才从座位上款款站起,一边笑道:“姐妹们都听的入迷了吗?竟是连饭时都误了。香桔,快快下去安排传膳,刚刚初大人说的有一件事很有趣,便是百姓们将各家各户的米扫出来,做一大锅粥,只盼着那米汤能浓一些,吃了也好果腹,今日我们便也学那些百姓,吃一回大锅饭,既不误事,又可增进姐妹们之间的感情,大家觉得如何?”
事已至此,便有精明的妃子知道这一次后宫的裁减是万万躲不过去了,且那初章慧一席话,也让她们动容,这才知道原来宫外的天下竟成了这么个样子,不是皇宫需要钱,再给百姓们加些赋税就行的。因此众人都默不作声,独有仪妃站起来笑道:“容妃妹妹的提议很好,我也从没和大家一起吃过这大锅饭呢,即便是除夕团圆节,也不过是各自坐着桌子,倒少了些其乐融融的氛围。”
谢西风点点头,就让香桔去传膳,这自然都是她安排好的。不一会儿,一道道御膳摆上来,共是百八十个菜肴,配着莹润的白米饭。香气一阵阵传来,大家这才觉得腹中着实饥饿了。
“妹妹不是说,皇上才吃二十二个菜吗?怎么我们这里却摆了这么多?”昌嫔看见满桌子的佳肴,她素日里是个最胆小谨慎的,这时候也并不是发难,而是真心疑惑。话一出口,就同时接收到许多嫔妃的白眼,心想怎么皇上当日就立了这么个没脑子的嫔。
昌嫔越发惴惴不安,却听西风笑道:“姐姐万万别这样说,您看看咱们今日是多少人?妹妹我虽然裁减了各宫的用度,但每一宫里可也没少于十个菜肴,今日聚在这里的姐妹总有二三十个宫殿的吧?每宫每殿里加起来,就是二三百道菜,如今我们只吃这百八十道菜,倒也不为过。”她这样一说,昌嫔方明白过来,连笑自己愚蠢了。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方才吃完,其间服侍的人络绎不绝,却是不闻半点声音。西风这个时候也端起了娘娘的做派,一举一动无不优雅斯文,和她素日里的彪悍大相径庭,只看得那些嫔妃个个心里称奇,暗道原来商户人家也是这般讲究礼仪的吗?她们哪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商户人家注重礼仪,而是西风在穿越前就身居公司的高位,这些端庄高贵都是在一顿顿的应酬中锻炼出来的,以至于如今重新捡起,竟丝毫不觉别扭生疏。
待都吃完了,方命人将桌子收拾了。西风便对众嫔妃道:“大家误了饭时,想是肚里饥饿,可是你们刚刚也看到了,一大桌子饭菜,还剩了一小半,平摊下来,你们一个人都没吃上三盘菜。这样看来,我给你们每一宫的主子十个菜的定例还算少吗?给宫女太监们每人四个菜的定例少吗?那些布匹,也够你们每人一月裁上三五件宫装了,够那些宫女太监每月裁两件衣服,我问过含烟,她在家那会儿还是大小姐呢,尚未有这样待遇,姐妹们细想想,这些难道还不够?”
嫔妃们都低头不语,西风知道她们的气势已经被自己安排的那两个奇兵给夺了。于是又款款道:“姐妹们怕是到现在还以为我谢西风是个好弄权势的人,太后一走,我便在这里无法无天了。可是你们想一想,我若是好弄权势,便不是那蠢笨如牛之辈,怎能不知锦上添花拉拢关系向你们卖好的道理?为什么初掌大权,就提出这裁剪的法子,把你们都给得罪了?真心实意的说,哪怕有一丁点儿的退路,我也乐得个得过且过。实在是大顺朝没有退路了,连我们也没有退路了。这江山若是民怨沸腾烽烟四起,不管乱上多少年,百姓们无非还是做百姓,即便改朝换代了,上位者也不会去寻平头百姓的麻烦。但是咱们呢?咱们是大顺朝皇宫里的人,是皇上的妃子,一旦到了退无可退之地,咱们除了一根绳子自缢殉国,还有什么道路可走?刚刚初大人和廖大人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廖大人或许还有些夸张之处,但是初大人说的那些事情,你们问问自己,可是不是能编出来的?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不信你们连个真伪也听不出来。若是心里都有数了,你们再想想,我刚刚那番话,可是危言耸听吗?真真是再不想着裁减,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了。”
众人仍是不做声,好半晌,才听那林贵妃冷哼一声道:“说得轻巧,我就不信,你对月嫔也是如此?我怎么听说,这阵子御膳房的补品流水价往明漪殿里送,月嫔妹妹吃的一个身子都涨起来了,这次裁减,可也有她的份儿吗?”
西风早就知道她们不会这样轻易的服输低头,事实上,能取得现在的局面,已经让西风很满意了。这还多亏了初章慧那三个多时辰的演讲,是真的把这些嫔妃内心里的同情悲悯以及对后路的恐惧都给激发了出来,不然再没有这般顺利的。因此听到林贵妃的话,她便轻轻一笑,站起身道:“没错,月嫔妹妹的补品吃的是不少,这宫里,也唯有她的定例没做一分裁减。只不过这是有缘由的。”
她说到这里,双眼便亮晶晶的盯着林贵妃,那锐利含笑的视线,无端端就让林贵妃心脏乱跳起来,察觉到自己有可能是问了个自取其辱的问题,果然,还不等再说话,就听西风一字一字道:“谁让月嫔妹妹的肚子争气,怀了龙种呢?林姐姐若是也想要这特例,便只能靠自己努力,也怀一个龙种,那时妹妹必定也给你特例。否则,人人都要裁减,连我也不例外。”
她一边说着,深沉的目光就从每一个嫔妃的脸上扫过,见她们果然都是脸色白了一白,这才笑道:“所以说,万事皆要讲究个缘法,也莫说诸位姐姐了,就是小妹,有幸得皇上恩宠,不是也至今没有消息吗?所以这种事情,就不必强求了。大家目前最要紧的,是万众一心,和朝廷一起,度过这几年的难关,皇庄的土地和宫中珍宝也不能再往外卖了,不然这皇宫,不到三年时间就要成为一个空架子。我想,这种事情也不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吧?”
“不卖土地和宝贝,日后的生活怎么办?”梁贵妃也提出了疑问,之前才听林贵妃说,又到年关,正是卖土地和宝贝的好时机,那些大户人家都争相购买宫中宝贝回家摆放,这时候是最能卖出好价钱的。更何况过年的花用是一年中最多的,仅凭现在内廷里剩下的那点银钱,即便是裁减了,怕也支撑不了几天。
“这个便不劳大家操心了,少不得,我又要做一回得罪人的事,捅一个马蜂窝。”西风的表情有些落寞,看的一些软弱无能的贵人答应和那些嫔们心中都不由得一紧,暗暗叹了口气,想着这女子也着实不容易,明明是为大家日后筹算的事情,却不知要让人背地里咬牙怎么咒骂怨恨呢。
“不知众位姐姐对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异议,若没有,妹妹这边要传令下去,宫中大小宫殿,皆按例裁减了。”西风见时机成熟,手里拿着那几张裁减的定例,又问了一遍,果然再无人答应。她心里也明白,这并不是众人都心甘情愿心服口服了,固然被初章慧打动的成分的确是有,但更多的,是这些嫔妃们现在没了主心骨,太后不在,自己背后有皇帝,所以她们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定然在想,看太后回来你怎么收场。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吧。”西风哪管她们心里怎么想,一锤定音。正要站起来吩咐众人散了,忽听门外有人道:“启禀容妃娘娘,月嫔娘娘求见。”
“含烟?她怎么来了?”西风不由得十分奇怪,忙命人将含烟请了进来,就见她扶着肚子慢慢走到西风身边,一贯软弱的脸上竟是一股斩钉截铁的神色。
“姐姐,我刚刚在书房看到您拟的各宫定例清单,姐姐怎么倒忘了裁减我的?”
西风没料到含烟一开口竟是问这件事,不由得笑道:“妹妹怀着身子呢,何况日后小皇子出生,布料吃食哪样少得了?到那个时候,不给你增加定例就是了。”话音落,却见含烟摇头道:“姐姐时常说,众生平等。妹妹虽是宫嫔,却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那些平民百姓,不得温饱尚且能生儿育女,妹妹如今身在皇宫,衣食丰足也就够了,何必还要每天那么多补品布料?姐姐,妹妹自请裁去一半定例,求姐姐恩准。”
“含烟……”西风唤了一声,只觉心中涨的满满的全都是暖意,她知道含烟是怕自己因为她而难做。平心而论,如果连唯一一个怀了皇子的妃嫔都照例裁减,其他妃嫔还有什么怨言可说呢?
“姐姐,妹妹是真心实意的,如今的生活,比妹妹在家和做女史那会儿,已经好的很多很多了。民间常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起贱名的事例,便是为了怕孩子承受不起那些富贵夭折。妹妹肚子里的是龙种,本就富贵至极,却也更害怕他被富贵折了福寿,有心和他过的俭省些,也当做积些阴德,求姐姐恩准了吧。”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西风点点头,哽咽道:“好,我便准了妹妹所请,我们一起,将这几年的难关度过去。”
“但不知,泰和殿那边的定例是否也要裁减呢?”林贵妃却又发话了,西风厌恶的皱了下眉头,冷冷看着她,一字一字道:“自然也要裁的,皇后娘娘通情达理深明大义,虽然她性子恬淡平和,但本宫做这样的大事,又怎么可能不去知会她?娘娘不但同意我的所作所为,甚至带头裁了自己宫里的定例,林姐姐的眼睛是怎么了?这纸上面的第一个,不就是泰和殿吗?那么大的字,你没看清楚?”
林贵妃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方冷哼道:“我是看到了,我的意思是,不要阳奉阴违才好,免得我们傻傻的过着穷日子,有的地方……”不等说完,就听西风断喝一声,然后慢慢逼过来,冷冷问道:“姐姐这话什么意思?你又怀疑谁阳奉阴违?姐姐若是心中存疑,大可去查,妹妹给你这个监管的权力,你尽管查个翻天覆地,若是能抓到阳奉阴违的人,妹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这个时候,倒是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的说这些没凭没据的话,无端端伤了姐妹们的和气,难道素日大家在你眼里,就是这样阳奉阴违的人吗?还是说,姐姐平日里这种阳奉阴违的事情没少做,因此这会儿才会疑心别人。”
“你……”林贵妃气的面色发白,张开嘴,却只说了一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来,好半晌,方愤愤的一甩衣袖,冷声道:“好,我就看你能把这后宫搅得怎样一个翻江倒海,就看你日后要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说完便扬长而去。
这里西风自然不会去理会她,别的嫔妃上来假意表表关心,她也乐的和颜悦色的去说话,顺便诉诉自己的苦处。如此一耽搁,便是申时末了。这方和含烟一起往明漪殿而来,途中见含烟只是盯着自己看,她不由得有些奇怪,疑惑道:“怎么了?我脸上难道长花儿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姐姐太劳心劳力了,唉!”含烟摇摇头:“虽然是多事之秋,姐姐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这还用你说,我自然晓得。”西风含笑回答,忽见前方站着一人,趁着夕阳的几点余辉,影影绰绰看着倒像是江晚。见她们走过来,那人影便迎上前,走近了才看清,果然是江晚。
“皇上怎么站到这里来了?”西风十分诧异,却见江晚手中搭着一件狐皮大氅,到她面前亲自给她系上,微笑道:“朕知道你还和嫔妃们在那里纠缠,也不愿过去听她们诉苦,所以就在这里等着你。看看看看,这才几天功夫,就累的下巴都尖了,长此下去,可怎么得了?”
“怕什么,这几日忙完了,不就可以清闲下来了吗?再狠狠吃几顿,还怕我吃不胖?”西风不愿意在含烟面前和江晚太亲热,便暗地里握了他的手一下。果然是心有灵犀,江晚立刻便知道了她的意图,不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