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这几日李政然与周图寻白少将军, 去了两日还没回来。
政亦与旧识相遇, 似乎也要在这国难当头之时奉上自己的力所能及。
而政昔,他那冲动的个性,自然不会留在家里管婆妈的事, 谈论国事要紧。
因此家里的这点“小事”便自然轮到了女人们的头上。
不出所料,孙老太果真上门来闹场了——
要不回儿媳, 总能要到点封口费,至少能解决一点当前的生活所需吧?他李家书香门第, 怕的就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隔日一早, 孙老太换上一身耐脏的灰布衣衫,往那客栈门口一坐,三哭六嚎起来, 弄得满街路人都过来看热闹。
客栈伙计赶不走她, 他们是正经商人,一没有打手, 二没利嘴的婆娘, 管不了!只能去求李家解决。
“啧啧,这孙夫人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来?”赵絮嫣站在客栈二楼临街的窗边,望着楼下坐在地上拍着巴掌骂人的孙老太,一声嗟叹。
“什么大户人家, 充其量就是有点田产的乡绅,估计连字都识不得几个!”吴氏嗤之以鼻的同时,又被楼下那些恶心的骂语激的火冒三丈。
吴氏没注意到她这话伤害了在场不止一个人的感情, 莫语和赵絮嫣可都是这种类型,尤其赵絮嫣,顶着赵家小姐的名头,其实就是大字不识几个。
赵絮嫣对着窗外白一眼,不屑于婆婆争论,兀自坐下来嗑瓜子儿。
而莫语则刚跟一名胖妇人交谈完,并没有听到婆婆说了什么。
“他大嫂啊,你请的人呢?怎么还不去堵这个泼妇的嘴?我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骂过!”
“刚那个妇人就是。”莫语给自己倒杯清茶。
“娘,来了,来了!”赵絮嫣趴在窗台上冲吴氏招手。
吴氏上前,侧着身看向楼下。
“哇——”只听楼下一声长嚎,一名胖妇人挤进了人群——正是刚才跟莫语交谈的那名妇人。
好戏要开场了……
吵架是门技术,要体力,要脑力,还要厚脸皮,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可怜的闺女啊——”只见那胖妇人一边哭,一边坐到了孙老太的对面,双掌拍着地面,开始数典起孙家的不是,“我孤儿寡母,省吃俭用积攒了三代的家财给她做嫁妆,满以为嫁了户好人家,谁知嫁进他们孙家不到一年,男人上不了炕不说,婆婆还连掐带打啊——呜呜——”三声哭后,缓一下气又哭道,“大风大雪天,寒冰结了一尺厚,还把我女儿撵到外边受冻挨饿,姑娘怕我担心还不敢回家来啊——我苦命的儿呀——”又是三声哭,“摊上个要命的荒灾祸年不算,还摊上这么一户人家,休我闺女出户,五份嫁妆只还咱两份,我们孤儿寡母有冤无处诉,只能把苦水倒回自己肚子里,好不容易逃出胡人的手,到这儿来避难,偏偏又遇上了他们家,他们是做尽了坏事,天罚地怨啊,家财被偷盗抢完,如今又想来讹我们的钱,说什么你不给就骂你母女偷汉养野种,我可怜儿呀,被羞得要去投井,好不容易拉住她!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孤老婆子该怎么办啊?各位路过的大爷、夫人给评评理,这姓孙的一家实在做人太绝啊——”第一轮结束,胖妇人以呜呜的哭声作结。
只见围观的路人对那孙老太指指点点。
孙老太一见这阵仗,心火顿生,好个李家,竟然请人来污蔑她!不禁拍着地大骂起来,这次是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一连串地吐出来后,最后的结语是:“姓李的,你们有胆就出来,咱们说清楚!”
那胖妇人见第一轮没把对方击退,脚上的鞋子一脱,“啪啪”打两下地面,开始第二轮嘴战——
污言秽语她最拿手,什么窗下野汉子排队,草丛里下蛋的,多了去了,想找骂还不容易!
李家婆媳四人在楼上听着听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大嫂,你打哪儿找的这妇人,实在厉害!”钱诗诗笑问。
莫语也没想到这胖妇人如此犀利,刚才谈话时还觉得她慈眉善目的,想不到这会儿牙口如此尖利,“我也是让小伙计帮忙找来的。”忍不住失笑。
赵絮嫣则笑得肚子疼,“你们瞧,那孙夫人的脸都青了!哈哈……”
连吴氏都忍不住拿手绢捂嘴,用以掩饰自己的笑意。
楼下整整骂了一个时辰,直到围观的路人都觉得没意思再看下去,各自散去,她们仍脸对脸坐在地上骂。
孙老太的本事果然不小,碰上如此的高手她还能僵持这么久,可见若是李家婆媳出去,非被她骂的悬梁、投井不可,幸好她们没胆子去尝试。
最终,孙老太骂到嗓子哑掉也没能把李家人叫出来,一个铜板都没讹到,反倒是祖宗十八代还被逐个问候了几遍,顺便背了一大串拐腿子在肩上,没办法,骂不过,只好撤了,再想别的办法吧!
那胖妇人见孙老太拍屁股离开后,伸手理理自己骂散的头发,再套上自个的鞋子,起身来到楼上。
莫语给了胖妇人三两碎银子,外带半串铜板,“这铜板是额外给大娘你的茶水钱。”
那胖妇人乐不颠道:“谢少夫人,谢少夫人,以后有这种事您只管叫我,吵架、骂人、哭丧,这些行当我都干。”
莫语忍不住笑道:“好,我知道了,今天真是谢谢大娘了。”
胖妇人摆摆手,顺手把银子藏到了袖袋里,给在场的夫人、少夫人们拜过别后,自是下楼去了。
“总算是把孙家这个麻烦给骂回去了,我去后院把欣乐叫来,咱们今天晌午就在这楼上吃一顿好的。”大仇得报,吴氏乐颠颠地下楼去。
赵絮嫣趴在楼梯井看着婆婆离开,高兴之余又有个疑问,“这顿谁出钱啊!”要是婆婆出钱,还是吃她们自己嘛!
钱当然是不用她们出,自是从老虎身上拔毛了,是替她们小两口解决事情的嘛,当然要表示一下。
“三位嫂嫂,想吃什么你们尽管点!”王虎豪气道。
赵絮嫣笑瞅他一眼,“还是咱家姑爷大方。”扭头问吴氏,“娘,你想吃什么?”
吴氏笑道,“家里就你最会挑菜,你去点吧。”
婆婆既发了话,赵絮嫣也不客气,“那我去啦,一会儿别嫌不好吃啊!”说话间,起身下楼到厨房去——
尽管已是三个孩子的娘,但毕竟年纪也不算大,兴冲冲的像个孩子——自阳城出来后,她可就没正经吃过几顿好菜,这回不捞足本,太对不起自己了!
“老虎,孙达夫的休书,你可要来了?”这是莫语问的。
王虎呵呵一笑,“我办事,还有办不成的嘛!”从怀里掏了封信皮,“那孙老太一出门,我就进去了,那孙达夫也没多说,就给我写了。”当然,他省略了一些步骤,比如威逼利诱加胁迫。
“你没动手打人吧?”莫语比较担心这一点。
“哪能啊,我跟大哥保证过了,绝对不惹事!”那姓孙的小子根本用不到他动拳头,“对了,大嫂,大哥都去了两天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本来他也打算跟大舅子一起去白家军,怎么说他也是在白家军里待过的,打仗这种事自然不能落后,可大舅子不答应,非让他留下来照看家里。
“说是两三天,估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要是大哥真找到了白少将军,我也得跟他一起去!”王虎说得无心,不过听者可就多心了。
李欣乐一听说丈夫也要去前线,心都漏跳了一拍。
吴氏也道:“欣乐如今还挺着大肚子,你怎么能去!”
“岳母大人,您放心,我跟着大哥,绝对没问题,再说国家危亡,匹夫有责,我怎么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当缩头乌龟呢!大哥不也是有家有室有孩子,可他一样照去!”
李欣乐不悦地放下筷子,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没想到丈夫还要去战场上送死,搁谁头上都受不了,何况她还挺着肚子呢。
王虎也看出了妻子的不悦,立即笑道:“欣乐,你别生气,我不会随随便便就走的,至少也要征得你的同意嘛。”
这话到说到人心坎里了,欣乐嘟着的嘴慢慢松下。
好在赵絮嫣点的菜也开始端上来,吃上饭后,也就没人再去想什么打仗不打仗了。
***
李政然是当天傍晚回来的,走时坐着农人的驴车,回来时早已换上了代步的军马,可见是找到那白少将军了。
“爹爹,为什么衣服是铁做的?”小乔乔坐在马背上,抚摸着上面的盔甲,好奇于爹爹带回来的衣服居然是铁做得。
“这是铠甲,铠甲都是用铁做的。”李政然伸手想抱女儿下来,怎奈小丫头不愿意,非赖在马背上。
“铠甲是干什么用的?”问得奶声奶气。
“铠甲是穿着上战场的。”
“战场是什么地方?”
“打坏人的地方。”李政然真有耐心。
“为什么要去打坏人?”
“因为他们要抢咱们的粮食,想一想,如果你以后再也吃不到松糖,再吃不到熏肉,你会不会不高兴?”
小丫头歪头想一想,她的确会很不高兴,“爹爹,你一定要把他们打跑。”这样她就能一直吃到糖,吃到肉啦。
“借我闺女吉言,爹爹一定所向披靡!”
莫语一边喂儿子喝着小米粥,一边听那父女俩胡诌,真是哭笑不得,“老虎说他也要跟你去——你带还是不带?”
李政然蹙眉想一下,“那小子性子倔,我不带,他也会自己去,还不如带在身边,也好照应一下。”
“可这是打仗,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欣乐非恨你一辈子不可!”伸手替儿子擦擦小嘴,小家伙倚在围栏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父亲和姐姐,要是会说话他一定嚷着要坐大马!可惜他现在还维持在只能“依依呀呀”的阶段,“再说欣乐还挺着肚子,老虎这会儿也走不开啊!”
“所以我更得答应他,这么一来,什么时候去,就是我说了算。”李政然终于将女儿抱进屋里,让她吃饭。
莫语拾起围兜给女儿带上,顺便递双筷子给丈夫,“你们这次要去哪儿?离这儿远吗?”
“不远,过几天少将军设伏要从这边过,驻地就在江北岸,你们可以住在这儿不用搬家了。”
“不是说齐军都被胡人打得差不多了?”
“魏军加上中军,足够了,白老将军生前布置军阵时,就在沿江一代设好了要塞点。”说这话时他是眉飞色舞的,“还是老将军有先见之明,临终之前也不忘预设这最后一道防线,确保齐国不至于被连根拔起!”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几乎是崇拜了。
莫语很少见他这副模样,平时在家都是众人依仗他过活,想不到他也会有依仗、崇拜别人的时候,可见想要跟他的男儿志向斗,绝对是天方夜谭了。
“孙家来闹过了。”把话题转到家里,不想谈这该死的世道。
“孙家?!”李政然皱起眉头。
“是啊,不过就闹了一个上午,这会儿休书也已经拿回来了,不怕他们以后再有什么纠缠。”
李政然扬眉,“怎么要回来的?”
说到这,莫语就忍不住想笑,一边给儿子抚背,一边大致讲了一下经过。
期间李政然也跟着笑了出来,心道,妻子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这个家真正的长嫂,融入了李家的荣辱之中,是好事,可也意味着会有好多麻烦上身,“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好好感谢她为他和这个家做了这么多。
“你到是敢不回来!”莫语笑叹,“告诉你,梁家的二儿子可回来了,但媳妇没带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改嫁过去!反正他也是老实人!”
李政然眉梢一提,笑着威胁道:“你尽可以试试看!”抢他东西的人,一般是非死即伤!
“你可千万别激我!”她也不是善茬!
夫妻俩对视,继而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