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是真病了。”张钊至晚方回, 武氏起身相迎,迫不及待的、幸灾乐祸的说道。魏国公、国公夫人前阵子把合府都折腾得够呛, 武氏这庶子媳妇当然也不能幸免;如今国公夫人真病了,她心中颇有些快意。
张钊淡淡看了妻子一眼, 微笑道:“国公夫人无非是忧心三哥,一时气着了,也是有的;但愿她快点康复,否则……”张钊没再往下说,不过意思是很明显的:国公夫人若一直病着,子孙要侍疾;若不幸去了,更痛快, 子孙要丁忧, 这一丁忧,便是三年;三年之后,能否起复还难说。
武氏矜持的笑笑,“我哥哥说了, 像您这样的, 位高权重,二品大员,依旧例可以夺情。”□□律例,凡死了爹妈的人,必须要丁忧;但如果他的位置实在重要,实在走不开的,由皇帝特批, 可以不回原籍丁忧,强忍失去亲人的痛苦,依旧尽忠尽职,依旧为国为君为民效力,这就是“夺情”。
张钊看武氏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夺情?孝武帝时首辅管琳在父亲去世时曾经被“夺情”,管琳一再上书要求回籍丁忧,孝武帝一再不许,强行留下管琳;后来,管琳失势,便被骂为“禽兽不如”,父亲去世了,他居然不哀毁骨立,居然还有心思办公务,枉为人子!
如今魏国公府已是日渐没落,这当儿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想出什么风头?妻子也好,大舅子也好,真是不知所谓。张钊微微皱眉。
武氏却是兴致很好,对丈夫的眼神视而不见,抿嘴笑道:“要说起来呢,两位长公主尊贵是够尊贵了,却也都是命苦。”福宁长公主如今有驸马跟没驸马一样,竟是守起了活寡;青川长公主就更甭提了,自己已是病得将死,驸马又看破红尘,出了家。
金枝玉叶的公主又怎么了?还不如自己这阁老嫡孙女,夫妻恩爱,儿女孝顺。武氏笑吟吟端着只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看着碗中一枚枚茶叶像旗子一般,煞是好看,且又清香扑鼻,心情很是愉悦。
张钊疲惫的闭上眼睛。朝中内阁才换了一拨人,形势迥异,正是让人费心费神的时候,偏又出了张意、张铭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今儿怎的回来这般晚?”武氏惬意的喝着茶,随口问道。
“去了趟戒台寺。”张钊的声音,和这寒冬的天气真是匹配,也是冰冷。
戒台寺?那不是张铭落发为僧的寺院么?武氏蓦地抬头,见丈夫面容不悦,才惊觉: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张铭出家,对魏国公府来说,其实是件好事。魏国公府因为吴王,这些年来一直受皇帝冷遇,连张钊的仕途也受影响。如今张铭一旦出家,张意再远嫁山阳,带走张念,魏国公府便等于和吴王无甚干系。
也正因为这一层,魏国公对于张铭出家这件事,感情上虽然难受,理智上却知道是好事;而国公夫人则不管不顾的,儿一声肉一声的哭叫着,结结实实昏死过去了。
丈夫仕途的绊脚石没有了,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婆婆”气病了,这都是好事。武氏心中高兴,掩盖都掩盖不住。一时得意忘形,却忘记了,张铭性情温和,对庶弟并无苛待;张钊又重感情,张钊和张铭兄弟二人,多年来情份一直不坏。张铭出家,张钊心情怎能好?
“还有公务要处置。”张钊心中烦燥,借口有公事,逃到书房躲清净。武氏眼睁睁看着丈夫急急忙忙的走掉,咬紧了嘴唇。几十年的夫妻了,自己不过一时失态,他竟这般不留情面!
生了半天闷气。武氏忽想到一件事,又乐了:张钊和张铭不过是兄弟,自己已是受了池鱼之殃;那孟悠然,她的丈夫可是张铭的亲生子!这会子,还不知孟悠然在打什么饥荒呢。公爹出了家,丈夫能有好脸色么?
想到倒霉的人不止自己一个,武氏气平了。
此时,张并正靠在悠然身边,闷闷的倾诉,“我都说了,我不怕连累,让他住到咱们家里来,我和你,定会好生孝敬他;还说他若是诚心理佛,咱们在家中设佛堂不是也一样?或者做个在家居士也好。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肯睁开眼睛看我,也不肯开口说话,只闭目诵佛号。”愁死人了,闷死人了。最后张钊、张锦、张并,全没了法子,只能怏怏的出了戒台寺,无功而返。
悠然轻抚他的鬓发,柔声说道:“从前,我在一家寺庙看到过这么句话:饱质朗裸伎冢峋u饲橹坏阃贰5硎抢哿耍勖潜阌勺潘盟蒙眨珊茫俊比思依鄣孟攵憧珊斐荆忝瞧蜃徘兹说钠旌湃デ咳怂眩媸遣缓竦姥健
一个人不想说话的时候偏有一帮人围着他,跟他拢祷埃Γ谎凵媸敲谎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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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温柔动听的声音响在耳边,“我有时心情不好,偏到了佛堂,只人诵经念佛,便觉心平气和;佛堂是圣洁之地,爹爹愿在圣地修行,求得心灵宁静,实在是一件好事。”
“可是,太苦了。”张并犹豫道。僧人修行,要做早课,做晚课,吃不好住不好的,张铭自幼锦衣玉食,如何能吃得消。
“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悠然叹息,“心里的苦,才是真苦。”
见张并意有所动,宽慰他道:“戒台寺不远,咱们常去看他老人家便是。”又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微笑道:“等这孩子生下来,咱们抱给爹爹看。你猜爹爹看了孩子,还舍不舍得不回来?”
张并眼睛里有了笑意,趴在妻子肚子上,絮絮跟孩子说话,“乖女儿,以后爹带你玩耍。”悠然忍俊不禁,“你怎知道是女儿?”
张并得意道:“我当然知道。这孩子一点不闹人,这么乖巧,一定是闺女!”得意完,又一本正经的跟妻子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先生个闺女,哥哥要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真受不了。你当这是订货呢,你想要什么就是什么。悠然呻吟一声,仰身躺下,跟这样的人没法沟通了,睡觉,睡觉。
张并一点自觉性没有。紧跟着躺下来,抱住妻子,喋喋不休的说着孩子生下来定会像她娘亲一样聪明,一样美丽,一样可爱……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么?悠然迷迷糊糊听着,不知不觉间已是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张并用控诉的眼神盯着悠然,“昨晚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只管自顾自睡觉。丈夫在她耳边说话,她当成催眠曲。
“孕妇爱睡觉嘛。”悠然笑咪咪。怀孕有怀孕的好,都不用费神找借口,“昨晚你跟我说什么了?”微带歉意,捉住丈夫的手,殷勤相问。
张并举起妻子的小手,放到嘴边亲了两口,笑道:“我是想问你,过几日阿意成亲,咱们送什么给她好?”青川公主眼见得是不行了,得让张意快些成亲。
“她要跟向曦回山阳居住的,咱们送她山阳的房子跟庄子罢,实用。还有些金银首饰,也是少不了的。银票多带些,防身。”悠然早已打算清楚了,他只这一个异母妹妹,多陪送些最好,心安。
张并大为高兴,“我媳妇儿真好。”张意的婚礼是礼部操办,一切按礼制来,不会太铺张,也不会太寒酸,只是,婚礼会冷清些。向家已是没人了,张家,张铭出家了,自己也不能去;人既然不能去,那便多送礼罢。
那都是你的财产好不好?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悠然毫无夫妻共同财产的观念,只觉得家里的财产大多是张并的,对他的高兴,实在不能理解。
三日后,向曦、张意成婚。婚礼次日,向曦便命人收拾行装,打算三日回门后,便起程回山阳。
“竹林七贤,郡主可听说过?”向曦淡淡道:“他们二十余年隐居在百家岩,咱们便是回那里。”
“夫君先祖,是向秀?”张意心中有疑惑,面上却什么也不露,只温柔应道:“好。”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
张念颠颠跑过来,“姐夫,百家岩好玩么?”虽然离开爹娘不好,可能跟着姐姐姐夫,也知足了。
“有山有水,风景秀美,”向曦微笑,“岩石,是红色的,很好看。”
张念拍手笑道:“那我岂不是能整日游山玩水?”
张意伸手揽过张念,“弟弟,你身子不好,要在家中休养。”张念嘟起嘴,“整天闷在房里,没病也有病了。”
向曦注视这对姐弟,慢吞吞说道:“百家岩附近有个叫温盘峪的峡谷,四季温暖如春,阿念可以去玩;且又盛产草药,正好慢慢给阿念调理身子。”
张意心头一暖,他肯彻底放弃仕途娶自己,又这般照看阿念,逆境中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张意并不知道向曦为什么要娶自己,只隐约知道向曦是张并的朋友,他是为了哥哥才娶自己么?张意不知道,也不敢问。
经历过苦难,她如今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再不想担惊受怕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回山阳。”向曦声音中掩不住的惆怅,“如今,却是不得不回了。”娶了新妇,总要庙见,总要祭祖。
“不敢回山阳”,是因为全家人都死于瘟疫吧,张意壮起胆子,走近向曦,轻轻抓住他的手,想安慰他。
这怯怯的样子,我很可怕么?向曦摇摇头,握住张意的手,“张并托我照顾你和阿念。阿意,跟我回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