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白二少爷的身上,有嘲笑有愤怒有好奇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坐壁上观等着看笑话的凉薄,仇富仇强,这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心理,大家都在期待着亲眼看到一座豪商世家的轰然倒塌。
白二少爷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捏着粉彩绘缠枝花纹的酒盅儿,慢条斯理地抬至唇边轻啜一口,对那些几乎能将人灼化了的目光视而不见,举止一如平常时从容优雅,俊面如玉似月,气质恰梅酷兰,这样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场,一时间不知折煞了多少风流男女的心。
白二少爷缓缓抬起眼皮,轻睨向身旁一直盯着他看的黎清雨,只这么细微的一个动作,眉间眼角间便是无限的风露清华,直教黎清雨也看得怔了一怔,白二少爷便是淡淡一笑,平声静气地开口:“黎府所雇的高人自然不会有错,对此白某并无异议。黎公子方才也已说过,宫中的博味司是专门负责从民间搜集各类美食、去其糟粕提炼精华后呈于皇家享用的,换句话说:宫中的美食多取自于民间,不过是大同小异而已,那么敝府参赛所用汤底与宫中所用汤底味道类似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更何况,本次参赛规则所要求的是‘禁止现役御厨或退役御厨参与庖事’,敝府本次参赛所用厨师的履历皆由商会审核通过,黎公子莫非在怀疑商会有意包庇敝府、徇私舞弊不成?”
罗扇在旁听得几乎要鼓掌喝彩——好个白老二啊!想不到冰清玉洁的你居然也会用诡辩术来应敌啊!而且最后还巧妙地把战火引到了袖手旁观的商会头上,故意曲解黎清雨的意图,以令商会对其产生不,从而下意识地会想站在白府这一方来。
黎清雨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被白二少爷阴了这么一下并未乱了阵脚,鼻子里哼笑了一声,道:“白二公子机智过人,自然不会蠢到伪造履历用御厨假冒普通厨子来欺瞒商会,只是贵府特意选用了火锅的方式参赛,这种方式能用到厨子手艺的地方不多,厨子问题就不是最关键的了,最关键的在于火锅底料,黎某方才已经说过,敝府所聘请来的老师傅已尝出了贵府参赛用的火锅底料出自宫中,请白二公子莫要避重就轻,如实就此事与我们解释清楚!”
白二少爷更是云淡风清地温和一笑:“宫中美食皆来自民间,若照黎公子的意思,岂不是本次所有参赛的商户都违背了规定?”
黎清雨冷笑:“白二公子倒是生了一张利口,只会强词夺理欲盖弥彰!宫中美食虽出自民间,然而做法用料和工序却不尽相同,博味司的师傅们也不仅仅只是能尝出饭菜中放了什么料、用了多大的火候,而是能精确无误地说出整道菜色从开始准备到完工的每一个制作细节!敝府所聘请的老师傅正是因尝出了贵府参赛的火锅底料的制作工序与宫中毫无二致,这才能断定贵府是使用了御厨参赛的,白二公子如若还不肯承认,黎某可将那位老师傅请来当着众商友的面当场对质!”说罢也不待白二少爷再次开口,立时便吩咐身边的小厮去将那老师傅请到楼上来。
正桌上的动静已惊动了其它桌上的宾客,纷纷向着这边张望,表少爷索性走过来直接询问白二少爷发生了何事,白二少爷简单同他说了几句,表少爷便将头一点,未动声色地站在了一旁,在别人看来表少爷神色自若得很,如同白二少爷一般毫不在意,但罗扇认识表少爷这么久,多少也了解他一些极细微的神色变化,见他微微眯着眼睛,便知眼前这个状况其实还是令他十分心焦的,对方搬出了博味司的大师傅来当证人,这就比任何证据都有力,无论自己这一方如何巧舌如簧地狡辩,众人都只会相信那大师傅的话,毕竟官方的才是权威的。
罗扇想,也许此刻白二少爷的心里是同表少爷一样焦虑的,整个白氏家族百年来创下的金字招牌和信誉的存亡现在全压在他的身上,他才这么年轻啊!这是怎样的一种压力呢!换作别人的话只怕早就不堪重负彻底崩溃了吧?!可眼前的他呢?他依旧挺直着背脊张扬着气魄,以一己之力擎五岳、扛三山,眉头都不皱一下,下巴都不收一丝,这是何等的力量与勇气?!如这般几可毁宗灭族的滔天恶果,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敢于承当且承当得面不改色?!
罗扇忽觉得眼眶发热,忍不住向前迈了几步,只落于表少爷身后半臂距离,一起站在白二少爷的身后,并且向着青荇、绿蕉和绿柳各使了个眼色,三个丫头也都是机灵的,何况也都旁观了整个过程,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身为白府的人,怎能容许他人如此轻侮?!便也都拥上前来,在白二少爷身后紧密立住,敛眉垂目,容色肃整,方琮也早跟了过来,站到白二少爷身后另一侧,同表少爷并排而立,转眼间白府主仆上下便在众人面前凝聚出一股无形的坚实的力量,竟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大厅因这股力量而顷刻安静了下来。
唯一还懵懂着的是疯疯傻傻的白大少爷,好奇地在众宾客和自己这一方人的脸上来回看了几番,似是感受到了这其中不同寻常的气氛,吓得也不敢再去夹菜,用袖子抹去嘴上沾的红焖大虾的汁子,悄悄把屁股底下的椅子向后挪了挪,躲在白二少爷身子斜后方寻求庇护,并且端端正正地坐好,也学了白府众人的样子沉下一张脸来,严肃紧张地小心转动着眼珠子在每个人的脸上瞟来瞟去。
那位从宫中博味司退休下来被黎府雇佣去的大师傅很就被请上了楼来,向在场众人行了礼,简单说明了身份,便在黎清雨的要求下将白府参赛火锅的十几种底料的制作工序一一详尽地述说了一遍,话音落时,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投向了白二少爷——人证在此,且看你还有何话说?
白二少爷轻叹了一声,众人的心便是一提——这是要承认了么?却见他抬眸望向黎清雨,淡淡发问:“黎公子,敢问这又能证实什么?宫中食方并非绝秘,便是白某也能说出十几道宫廷菜色的制作工序来,在座诸位家中但凡开酒楼食肆的,哪一家没有几道宫廷食方备着专供贵客点用的?这位师傅既是博味司出来的,怕是天下火锅底料的制作工序全都已烂熟于胸了,这岂不是意味着无论敝府选用哪一种火锅底料,只要能被这位师傅说出工序的就都算是违反赛规了么?那就请黎公子为敝府来指点一二,敝府选用哪一种底料才不算违规呢?”
“白沐昙,”黎清雨冷笑连连,“莫要再在这里避重就轻地狡辩了!关键之处不在于陈师傅能辨出你多少火锅底料的制作工序,而在于你所选用的参赛底料全是宫中的食方!你大可以避开这些宫中食方而只选用民间做法,这么做自然不算违规,可你今日参赛的所有火锅底料无一不是采用的宫廷制法,对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白二少爷却不再看他,只将目光望住那位博味司出身的陈师傅,温文有礼地道:“晚辈敢问陈师傅,是否天下美食的材料与工序陈师傅只要尝过就都能精确说出?”
陈师傅因是宫里出来的,且当今圣上又酷好美食,连带着在御膳房供职的人们也都或多或少带了几分傲气,见白二少爷如此一问,陈师傅脸上就有些不大高兴,冷着声音面带倨傲地道:“既然事关本次比赛结果,老朽也就不多客套了,老朽敢在此当着诸位的面保证:只要经老朽尝过的饭菜,老朽都能说出其所用材料和制作工序来,我博味司的人干的就是这份皇差,自然不敢夸大技能,诸位如若不信,老朽愿当面试来!”
黎清雨立刻接了话盯向白二少爷:“白沐昙,你还想狡辩到几时?博味司拥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师傅你也要怀疑么?”
白二少爷忽而轻轻笑起,有如昙花初绽,登时便看呆了一片人,然而这笑容很便收住了,只剩下白二少爷清清淡淡的声音:“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中,旧的东西消失,新的东西萌生,大大小小,千千万万,谁敢保证能洞犀一切、尽在掌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相酷似而毫无血缘关系者何止一二?相同的菜色被不同的人想出相同的做法来又有什么可稀奇的?更何况……”说至此处,白二少爷忽地将身子向后一靠,竟闲闲散散地倚在了椅背上,唇角勾起个略显轻蔑地淡笑来,“陈师傅口口声声说自己能辨出天下菜色的材料和工序来,这一点请恕白某不敢尽信,因而由此推彼,白某也同样不能被迫承认敝府的火锅底料是出自宫廷食方——除非,陈师傅能自证自己所言非虚。”
一向优雅清贵的白家二少爷突然间强势又霸道起来,这样的转变令在场熟悉他的人一时难以反应,怔忡间望向有些轻狂地倚在椅背上的白二少爷,却不由得皆是一愣:望过去时对上的是一前一后两张面孔,前面一张是白二少爷的,后面一张是白大少爷的,两张面孔同样的微扬着眉尖,同样的微睨着黑眸,同样的轻仰着下巴,同样在唇角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一晃眼,两个人似是合成了一个人,再一晃眼,竟又似有了种错觉,仿佛当年的白沐云又重新回来了,就坐在他弟弟的身后,成为一种可怕、坚实、强大到令人产生窒息般压迫感的存在,如果说此刻的白二少爷像一柄森寒犀利的白刃,那么白大少爷就是一块黑沉深厚的坚盾,兄弟两人浑然一体,形成了一股无坚不摧又固若金汤的强悍之势!
然而众人很就发现自己方才是眼花了,因为白大少爷正在冲着陈师傅做鬼脸,并且在被陈师傅瞪了一眼后吓得缩在白二少爷的背后,只露了两只眼睛出来,把整张脸都贴在白二少爷的肩上。
这些不过是几息间的事情,黎清雨正接了白二少爷的话头提高音量地说道:“想让陈师傅自证不难,然而自证之后你若还不肯承认又有何用?”
白二少爷不紧不慢地道:“有在座诸位做见证人,白某岂敢不认?倘若陈师傅能当场证明自己确实辨得出任何一种菜式的材料和工序,白某愿听凭商会裁决和处置,而若不能,则反证我白府火锅底料确乃自行研制而成,陈师傅所指证的工序相同等证词皆不可靠——黎公子,不知敢不敢与白某做此证实呢?”
“正合吾意!”黎清雨眼带讥讽地笑起来,“就这么定了,还请在场众商友一起来做个见证!只不知白二公子想要陈师傅如何自证呢?”
白二少爷作沉思状低头想了半晌,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般慢慢道:“就由敝府厨子借吉祥如意楼的厨房现做几样吃食,请诸位推举几位公证出来一并至厨房旁观整个过程并记录下所用材料与制作工序,待做好后交由陈师傅品尝,再由陈师傅将材料和工序描述出来,如何?”
这法子的确相当公平,众人听了也都纷纷点头,黎清雨对陈师傅的能力深信不疑,自然也没有异议,只为了周全起见补了一句:“白二公子若是让贵厨用野草杂虫什么的充当食材,那黎某和陈师傅还是趁早认输罢了。”
白二少爷微微一笑:“黎公子但请放心,所用食材必是能吃之物,若做出来的菜色难以下咽,也算敝府没理,可好?”
“最好如此。”黎清雨冷哂,不再多说。
白二少爷垂了眸子静默了片刻,也不抬头,只沉声唤道:“小扇儿。”
罗扇立刻迈上前去至白二少爷身边,低着头轻声应道:“爷,小婢在。”
“你去做罢,”白二少爷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罗扇这才想起这好像是他同她今天以来的第一次交流,竟好似已隔了几世纪那么久远,“我看,就做那个‘奶油蛋糕’便可,需要的食材和用具你去单独告诉青山,让他即刻马回府去取,装箱带来,莫要让第二人看见。”
罗扇先应了,而后轻轻地,淡淡地,带着一丝丝狂妄地,把后面要说的话同时送进黎清雨和陈师傅的耳里:“爷,您方才说了,要请陈师傅试上‘几样’吃食的,只做一样的话,万一陈师傅尝不出来,怪我们乱用食材故意为难他可就不好了,咱们府厨房里自个儿研制出来的新鲜吃食多得很,不妨一共做上两三样的都请陈师傅尝尝,怕是只有这全部的两三样都尝不出来,陈师傅才能真正心服口服呢!”
这话说得已是相当的狂了,意思就是你陈师傅自吹了半天,只怕到时我们做的这几样你一样也尝不出来,白府的吃食花样多了,你姓陈的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相当的看不起这位皇家老牌美食家。
不理会陈师傅那厢险些气得背过气去,白二少爷终于抬起了眸子对上了罗扇明亮又灵透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怀疑,白二少爷就只随口道了句:“你来处理罢。”
这是何等程度的信任?赌上整个白家的颜面和未来,白二少爷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罗扇的手里,罗扇攥紧了手心,转身走出厅去,但闻“士为知己者死”,罗扇不是壮士也不是勇士,她只是一个至今仍感觉自己游离于这时代之外的异世普通人,而这个异世人在今天,却愿为了毫无实质感的“信任”二字,为一个异世代男子倾尽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