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的园子, 视线越过围墙,窥探那精致袖珍的景色, 秋叶绿树,小径平湖, 充满了雅韵禅趣.京都和日本的其它城市相比,更多地保留了那份历史的质朴.以至于游走在大街上,偶尔看到穿着正统和服,含蓄而又娉娉婷婷的日本女子时,总觉得自己置身于江户时代.其实按照他们的日程,上个星期便应该到这里了,无奈他病了几近两个星期, 北海道又一直阴雨朦朦, 容意自然也不可能有兴致出游。
他病的这几天,少了他唧唧呱呱的声音,她便越发地沉默了,偶尔呆呆地发愣, 神游万里, 看样子,她倒比他更像郁郁寡欢的病人。“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因而适合瞎逛。”这句话是李二少拖着她出门时说的,一直有点恹恹的容意也就随他了。
夕阳一直从西边缓慢地扩染,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真实与虚幻当中.街上大多是买工艺品,和服或者纪念品的小店。兴许还不是旅游旺季,人还不算很多。她细细地盯着一只招财猫, 只有巴掌大,是用木头雕刻的,制作不见得十分精致,可不停地向客人招手的模样却特别可爱。她高中时就喜欢这个,同桌老是笑她,一看她就是个财迷,一看着招财猫便两眼发光。其实只是喜欢它可爱罢了,她扯了扯身后的人的衣袖,笑得眼都眯起来了,嘟囔了句什么又凝视了良久才转身。
一时忘形竟然又说,“还记得以前郑童的宣言吗?最浪漫的是和恋人携手游日本,春天有漫天飞舞的樱花,夏天有延绵不绝的薰衣草,秋天有热烈奔放的红叶,冬天可以肩并肩看雪景泡温泉……”兴许是小时候受日剧的熏陶,总觉得日本是亚洲最能表达浪漫的地方,郑童的经典名言便是,“爱我,就带我去东京铁塔。”每次这句话一出便要笑倒一地同学。学生时代的容意自然觉得日本遥不可及,也总还是有梦的,央着谁许诺,让他以后一定要和她一起来……
抬头看见李汐,像是蒙了一层霜似的,淡淡地看着她,一脸凉意。阳光稀薄,勾画着脸庞的棱角却异常分明的冷峻。她看得有点怔忡了,这才发现刚才的失态,一时竟也找不到话题来说。
最后还是李汐先开口,“走吧。”不冷不热的一句话,瞳仁黯沉,无声无息。
两人继续在石板路大街上游走着,一路无声,直到容意在一家小店里看中了一对耳环。黑珍珠耳坠,款式简单,珍珠淡淡地发出饱满盈亮的光泽。穿着和服的老板娘看得出她喜欢,一边殷勤周到地帮她试戴,说着日文还时不时漏出几个语调生硬的中文,“漂亮”“好看”,看样子是做惯了中国人的生意。
她盯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着镜子里的他,挑起眉头问,“好看吗?”这是女人的天性,能戴上且问同伴男人的意见,想必是为了得到赞美。
却没想到他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喜欢便买了吧。”像是不愿意多说半句话。她悻悻地“哦”了一声,他不是寡言少语的人,最让她受不了的却是他静默的时候,无形的压力倾注在身上,让人无可招架。
最终还是买了,只是小小的一件首饰,没有价值连城,她却是开心得不得了。他看着她眼里映照着日落前的最后一道余辉,心头的某个地方颤抖着软了一下。不是不气的,只是无可奈何。
出了街口,绕过半绿半黄的小树林,抬头一看,阶梯直指山坡上的一座房子,依旧是古色古香的日式房子,看样子似是一座神社,静静矗立在上坡尽头的林间。现在天色渐黑,僻静得有些荒凉。询问的目光看向李汐,他说,“不是说要祈福么?”
这是从上海来时便一直叨念着的,她没想到他还记着,淡淡地笑说,“祈福不是应该到浅草寺那些地方去么?”
“浅草寺太多人了,估计菩萨忙不过来。”他煞有其事地应声,逗得容意嗤地笑了出声。
阶梯两侧的树木高大笔直,叶子却不见衰败,在远远近近的一大片嫣红格中外醒目。越往山顶走,风势更猛烈,扫过树林的飒飒声追波般传来。她侧头看了看李汐,其实他走路很认真,上楼梯更甚,风声中只有手杖点在地上的“笃笃”声,略带沉重。即使是最佳状态下,上楼梯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是刚病愈,脸比刚才更白,走了不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想伸手去扶他,力度却全凝在指尖,他没说话,但她感受得到他有点抗拒。指尖力度骤然松懈,罢了。
神社门前有个小水池,那是净手台,清水缓缓流过竹筒而后注入里面。她顺手拿起池边的木勺,用清水洗净手后又勺了一捧于手心中,递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喝了就身体健康,不会再生病了。”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低垂着眼睫,看不清眸色,想了一下才又说,“估计我家的家庭医生听见这话会挺开心的。”竟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她愕然,他有洁癖她是知道的,本就是想逗着他玩,没想到他是真的喝了。想了想他的话又问,“为什么开心的是他?”
“他总是说我砸了他的金字招牌。”他抿着唇笑,眼中流露的目光却淡淡的,带着点自嘲的冷意。
她默然,径自走向里面,祈福。拍两掌,双手合十许愿。她许愿的时候很虔诚,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在念叨着愿望。睁开眼睛时看见李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解地问了句,“怎么了?”琢磨着是不是祈福的形式不对?
“你也相信这个?”
“很多东西无所谓信不信,愿望不过是对未来的一种憧憬,实际上达成愿望与否对神明的依赖不大,最重要还是自己。”就像小时候她在把愿望写到纸屑上塞进树洞,不过是为了鞭策自己罢了。有时候信仰于人而言,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力量,自己身上所蕴含的力量。
他明了地点点头,又问,“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身体健康,和新同事相处融洽,职位晋升……”她许的愿望挺实际,至少都是努力便能得到的。
他听着她认真地数着刚才许下的愿望,静默了良久才说,“没有感情上的?”
“有啊,姑父和姑妈家庭幸福,离开盛泰后依然还能保持和古悦的闺蜜状态······”她没完没了地讲,最后瞥了一眼挑起眼眉不作声的李汐,吱地一声笑了出来问,“怎么?难道还应该许愿让神明赐我一个白马王子?”转身拿过签筒递给他,他依旧没出声,随意地摇了一个号码。她自己也摇了,拉他过去按着号码取签文,看他不为所动的样子,没好气地哄他,“这不就有黑马王子了,还用得着求它么?”他今天的确穿了一身黑,虽然不是正装,给旁人的感觉也是疏冷得厉害。不是不苟言笑的人,进退有度中却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傲气。
拆开自己的那支签,虽然看不懂日文,却有大大的汉字“大吉”,她眉飞色舞地拿着签向他扬,“看来我的愿望实现在即了。”眼睛弯成一个半圆,眼波流转的眸子中,熠熠星光明亮而动人。
风吹的旁边系满白色签条的小树哗哗作响,他只是定定地注视她满足的神情,低声地开口问,“为什么没有关于爱情的愿望?”声音很低,却足够她听得清楚,和着风声钻进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传达到心脏,不期然地重重打了一拍。
她只是愣愣地站着,久久才找回自己声音,冷静地说,“爱情本来就是求不来的,爱或者不爱,能爱或者不能爱,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
“所以你的方式便是不闻不问,六根清净置身于事外?”
他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能戳到心底的最深处,她无处可逃,艰难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后竭力平静地说,“我只想一切都无波无澜。”
“你的无波无澜是用盔甲掩盖着几近溃烂的脓包?”他步步进逼,不给她喘息后退的机会。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依然倔强,只是凉风钻进她的大衣,冷得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两个人的神社只有萧萧风声和枯叶落地的簌簌声,“既然已经走出来了,又何必回头呢?”
“我控制不了……”连声音都颤抖着,用尽力气憋住,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下。自问已经用尽力气了,可盘踞在心中十年的东西,哪能因为一句“放开了”便真的消失了?
他低头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睫,滴落的眼泪一滴滴划过脸颊,良久才叹了口气把她揽入怀里,“要哭就大声哭出来,这样憋着真的很难看。”
“呜呜,你说要帮我忘记他的……”闻着他身上的淡淡薄荷味,她放松着却哭得更大声了,几乎是嚎啕着。
“好。”
“以后不许摆臭脸……发少爷脾气。”
“好。”
“以后只赞我漂亮……不准看别的女人。”
“可我什么时候赞其他女人了?”
“你在酒店赞那老板娘漂亮,说她“卡哇伊”呜呜……”她哭得更大声了,揪着他的衣领。
“那是客套话……”李汐满额黑线。
“你到底答不答应?”她揪着他的衣领更紧些。
“好好好。”他连声应着,拉着她往下走。
她跟着他走了好一段路才问,“你刚才那签呢?不看了?”
“不看了。”他随口应了声,阶梯两旁的灯笼中烛光随风摇晃,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抽了签不看是会有厄运的。”她皱着眉,想要转身拉着他往回走。
他笑,揉了揉她的绒绒的短发,狭长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让她心神迷离,“你不就是我的厄运了!”
她是他的厄运,后来看回头时才发现,原来早已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