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引着他走近屋里,还念叨着提醒他小心那高高的门槛,她为这可没少吃苦头,还因为它断了半只门牙,幸好那个时候还没换牙,要不然就惨了。
他饶有兴致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屋子,不大却又是很典型的南方木结构,只是日久失修略显破旧。家具也简单,颇有年轮的桌子和椅子,木漆已经磨损得不见颜色了,只剩下木头原始的光泽,暗哑,黑幽,整个画面仿佛都定格在某个远去的时光中,停滞不前。一面墙上贴着一幅中国地图,上面被人圈圈画画得几乎已经失掉原来的图案了。
她看着他狐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说:“我高三的时候地理特别差,连老师也说,没见过这么没有方向感的学生,愚子不可教也。后来发了狠,天天临摹拿着地图临摹,几乎都把整个中国地图的地理特征和状况能默写下来了,就不信拿不下这一块……”她性子倔,那会儿总因为地理拖后腿而失去年级第一的宝座,只能默默发狠强迫自己去做好。
另一面墙贴满了一张张奖状,“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优秀班干部”“市演讲比赛第二名”……年复一年的奖状,堆砌到最后竟然毫无意义了。不想让自己的失落冷场,她指着横亘在屋子中间的梁子说,“以前啊,这里有一窝燕子,一共三只呢。每天我都要把梯子找来爬上去,伸手进窝里摸摸然后悄悄地放回去,不能让燕子妈妈知道,不然她就搬家了。”她的眼神很柔和,仿佛看着的那梁上真有一窝燕子在。“你看过小燕子脱壳而出的样子吗?特别好玩,小鸡那样的茸茸毛,连爬都还不会,整天等着燕子妈妈送食物进口里呢。”
他微笑地摇头,看着她飘远的目光有那么一丝的恍惚。这是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世界,这也是一个他从没接触过的容意,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触碰,抚摸。
她看着他只笑不说话,只怕他厌烦着她老说以前,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空气突然凝结了,他的声音却打破幽暗屋子中的寂静,“我喜欢听。”她抬起头看着他背对着光的脸,竟然觉得那么的不真实。“我喜欢听你讲小时候,来了这里之后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不认识你,我想认识以前的你,过得好还是不好,开心还是不开心,只要你愿意说,我都想知道。”
“以前的都过去了,认不认识根本就不重要了。”再怎么熟悉她的人,还不是照样离开,消失了。
“朽木不可雕也。”他叹了口气,微微转身找张椅子坐下。坐下时右腿僵硬得根本没有随着身体的移动而弯曲,直愣愣地搁在那,他熟练地用手放在膝下把腿弯曲,立起,摆好,神色无恙。
她看着他,只是觉得那么修长好看的腿,怎么会动不了呢?心里压抑着竟然生起了点点刺痛,无所适从自己的异样,她只好拿过桌面上的刀把柚子厚厚的皮划开,柚子皮中的芬芳分子在空气中飘散,传开。
掰下一块块柚子皮,她撕下一片递给他,他却没有接过来。她火了,嘴角抽搐着问:“你不会是不知道怎么吃吧?”
“能不能吃点别的?”
“没别的了。”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爱吃不吃,反正是少爷硬是要往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的,她可没请他来。
“哎,你说吧,我千里迢迢,攀山涉水的来到这,又是被你赶又是淋雨千辛万苦才进来,这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哎!”他连叹了好几口气,不时还可怜兮兮地瞥一眼她,说得自己好像跟“小白菜”一样可怜似的。
“行了行了,算我怕你了。不过我们家什么都没有,甭想着有什么山珍海味啊!”没好气地走向厨房,末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说:“想吃也可以,你来帮忙打下手。”她挑挑眼眉,诡计从心生。
“君子远庖厨!何况远来也是客啊,你……”又是那幅无赖腔调抗议着,她大大地“哼”了一声,来到她地盘竟然还耍大牌。
她把煮好的面端上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远近黑墨般的群山都很静,门前的荷花池里,偶尔会有青蛙的叫声,还有树上不曾消歇的蝉声,一声声,此起彼伏,相互交替着。
看着他眯着眼睛坐在大门前的石桌旁乘着凉,她才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说自己是来度假的,他是那样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到乐趣的人,总能找到最好的方式让自己觉得舒服。刚才他吃那碗面的时候,大概是真的饿了,竟有点狼吞虎咽,她在一旁忍着笑,想起他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一个装贵公子,一个扮淑女。看他现在吃面的样子,哪还有半点当天的高贵典雅,食不言枕不语啊?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宁静,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没有城市的光污染,这里的天空夜晚是黑的深沉的,一颗两颗三颗……那么多的星星和星座形状都异常清晰。
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踱回屋子里拿出了一瓶酒,看得出已经尘封很久了,手指轻轻一抹,厚厚的灰尘铺满了整个瓶子的表面。
拿过被子倒了一杯递到他面前,“可别说我待客不周了,这可是我爸珍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喝的,现在便宜你了。”
“这不会是你爸留给和女婿一起喝的吧?”他开玩笑,门外没有灯,只有屋子里一个五十瓦的电灯泡飘过来的点点灯光打落在他脸上,晦暗却还是好看。
“谁知道呢?或许是吧。”她扯着嘴角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有一口饮下,只是轻轻啄了一口。
“对不起。”听出她语气中的黯然,他只是摸着粗糙瓷杯的边沿,带着歉意的沉默。
“没关系,已经很久了。”她一口饮尽小杯子里的酒,没想到老酒后劲还挺足的,竟呛得她眼角都有泪花了。“走得很快,也还算安详。”其实是没办法了,晚期肺癌,没有钱治疗了,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只能用止痛药压制着。其实阿爸很能忍,没吭过一句声,晚上疼醒了也不让护士来打针,说是打了就要钱,反正都要去了,就别折腾了。她只能偷偷背着他抹掉眼泪,什么都做不了。连他走的前一晚,他还和她说觉得精神好点了,明儿就可以从镇卫生院回家了,让她也赶快回学校去,大四忙出去找工作,去个好点的单位比什么都强,还问她想要去个什么样的电视台的云云,说了很多很多。她和他说在一个挺好的电视台先实习,以后兴许还会安排工作呢。他已经没力气笑了,扯着嘴角表示安慰。她什么都不敢说,不敢说找不着实习,不敢说没有单位肯要她,更没有说大四毕业学生已经不能在宿舍里呆了,她只能搬到男女混住的集体宿舍里面······
本来以为已经尘封许久的记忆兴许已经被时间冲淡,却没想到只能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来压抑眼眶中的泪水。
许久后才又说,“干喝酒多没意思啊,要不咱玩点游戏什么的。”她嘀咕着想了想,“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
“你怎么跟一小学生似的啊?”他笑着喝了一杯后斜乜了她一眼,暗暗灯光下,眼睛亮得煞是好看。
“我不是怕闷着你二少了么?干聊着多没意思啊?”
“跟你在一起,什么时候都有意思。”他还是笑,笑得促狭。
“你得瑟个什么?不就每次都让你撞见我最倒霉的样子么,山水有相逢,哪天让我看到你狼狈的样子你就完蛋了。”她满腔热血地发表着自己的感慨陈词,不过他这样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可能会有狼狈的那天呢?
“放心,我狼狈的时候恐怕要比你难看上百倍。”他嘴边的笑容依旧,漠不经心地回答着。
“那说说你最狼狈的经历来听听。”她打了个酒嗝,今晚喝了也不算多啊,美景美男当前,酒不醉人人自醉。
“大使馆前排队等面试,拿签证。”他一仰头,喝下了半杯酒,静默得不太愿意再说下去。
“那算什么狼狈啊?”他这样的家世,拿个签证还要什么麻烦?“哎,你有没有特别怕的人或者东西?”其实她还是个好奇宝宝,又或者说,女人都有想探秘人家私隐的欲望。
“有啊,怕老爷子,有时候还会怕我哥来着。”他很坦然,仿佛不是什么大事。
她吱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大的人还怕哥哥和爸爸?呵呵……”她没压住,狂笑着,只觉得这样的形象和她心中的李汐相差十万八千里远。
“那是你没见识过老头的厉害罢了。”特别是初中时老头刚从浙江调回北京,那时他老和许俊恒混在一块逃课到外校去打球,开始的时候许俊恒那小子总是被他老爷子逼着就供出来了,还连累着他。后来慢慢在他的□□之下,连许俊恒也说谎说得炉火纯青了,再也没有露过马脚,也没有再因为这而被挨打过。可是知道老头再也打不下手的时候,为什么还会时时念着那时即使是流汗流血还能笑得张扬的日子呢?
酒喝了大半瓶,两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容意也渐渐放松起来,践行着有女人,八卦无处不在这个道理,“那说说看,你最遗憾的是什么?初恋?花花公子肯定有过刻骨铭心的挚爱,隔壁校花?还是青梅竹马?”她呵呵地笑着,一脸傻样。
“没能送姥爷最后一程。”他声音低沉,飘在夜间凉风中的气息带着点点凄痛。
“你和姥爷的感情肯定是特别好吧!我从小就特别羡慕别的孩子家有爷爷奶奶什么的,他们总是会给小孩买好吃的东西,给他们做新衣裳,过年还会给红包呢。我们家就特别冷清,不过幸好有阿爸,幸好有杨勉……”她兴许是真的醉了,竟能这么舒心地把杨勉说出来,她总还是记得高三那年寒假,他没回n市,特地留在这陪她过的年,记忆中一地红红的鞭炮纸屑,此刻仿佛真的闻到空气中有烧过鞭炮后硝烟的味道。
“总是你问我答,这回怎么都轮到你了吧。”他想了想,挑起眼眉问,“说说你最开心的事儿。”
“你笑我小学生,你这还不是小学生四百字作文的题目?”她嘻嘻地笑着,真的喝高了吧。“最高兴啊,大一军训啊,很累,我又老被罚……呵呵”
“既然累又被罚怎么又开心呢?”
“不知道,就是觉得那个时候是纯粹的开心。我又没有方向感,教官喊“向左,向右转”的时候,我老是出错,最后被罚跑操场去了。”虽然每天都累得要死,但那是真正开心的日子,无邪的岁月。“到那教官走的时候,我们全班哭着唱军歌送他走呢……哎,讲讲你们那个时候的军训吧,男生的肯定会更激昂吧……”
“我没军训过。”他淡淡地回答。
“怎么可能呢?”她穷追猛打,神经完全大条了,要是平时的她,哪会说这么没脑子的话啊?
“我不在国内读大学。”
“哦,呵呵,公子哥儿……”是啊,国外多好啊,凭什么呆在这呢?“国外的月亮会比较圆,对吧?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想往外钻呢?”她越讲越是觉得酸涩,干脆躺在石板椅上,看着天空,也没说话,只是觉得夜里微凉的风搔着她的颈窝,舒服得让人想睡觉。
可没想到自己是真睡着了,半夜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又被吓了一跳,这李汐竟然就也躺在她身旁睡下了。她推了他两下又使劲要着他,才这么点酒,不会是真喝醉了吧?可他却是动也没动一下,后来支支吾吾说了句什么,可能是同一个姿势睡太久了,转动了一下上半身,这石板本来就不大,眼看着他就要滚到地上去了,她只能双手扶着他的腰。想想这也不是办法啊,山里夜深了凉气逼人,在这里睡着明天非病不可。
思量再三,没办法了,只好充当一次搬运工了。其实她力气不小,小时候老是挑着担子满山跑的,练就一身牛劲。可真别看他瘦,背起来还是挺沉的,就仅仅是门口到她房间这么点路,差点没让她趴下。可她摸到他右腿的支架时,却浑身一颤。第一次碰到他的腿,感觉冰凉却又那么真实。她还一度怀疑过他的右腿究竟是不是假肢,形同摆设的假肢,可真的不是,只是瘦,只是凉,无比异样的感觉翻滚着涌上心头,只剩下难受。
好不容易才把他放到床上,脱掉他外套时掉下了一小瓶东西,像是药瓶,但更像木糖醇似的,一摇晃晃响,就是这东西刚才把她背脊咯得生疼。房间里的灯坏了,她看不见标签上写的什么东西,只能又把它放回他外套的口袋里。
慢慢缓过气来才把他的腿抬到床上,脱掉他右脚的鞋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从来没碰过残疾人的腿,这样的第一次,除了紧张还是紧张,手心竟然在凉夜中冒出了汗来。
左手小心翼翼地脱掉他右脚的鞋,右手捧着他瘦弱无力的脚,她惊觉原来袜子里脚掌下还有一块硬硬的东西,有点像塑料,但是质地比塑料柔软,又能支撑着脚掌以防下垂。他的整条右腿就是依靠这样的东西支撑着站立和行走,不是不心酸的,即使只是朋友,她也觉得难受得不能自已。她总是笑话他公子哥儿,做事没个正经的,但仅仅靠着家里又哪可能有这样的成就,其中的辛酸艰难也难以想象。
不想让自己呼吸乱想,快快地把他的腿放好,盖好被子后便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门,明知道刚才那么大动作都没弄醒他出去时还是踮起了脚尖。站在大门外,凉风迎面吹来,心砰砰地跳动起伏,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