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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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非常热, 热得仿佛在火炉上焦烤一般,萧墨存此时只觉自己犹如那高炉里徐徐被转动着烤匀的鸡肉,只差有人在自己身上刷一层烧烤汁, 即可装碟上菜。那热流从后背涌进来,流淌向五脏六腑, 仿佛滚水洗濯过一般,烫得令他忍不住想要失声痛呼。却在张嘴的一瞬间, 一股热流涌上心口, 冲上喉咙,直奔脑门,他微微张开嘴, 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浑身热得难受,却宛如四肢被灌了铅, 想要挣扎开这个火炉, 却被禁锢住。

“别动,小心走火入魔。”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颇具威严地在耳边响起。萧墨存不知怎的,听从了这个陌生的男声,他逐渐放松四肢,渐渐的, 也不觉得才刚的炭烧有多难受,甚至可以感受到那烧灼的热流在体内如何循序渐进地周游一遍,最终推入空虚幽深的丹田。良久, 他听见自己忍耐的喘息声抑制不住响了起来,那个声音如天籁一般又在耳边响起:“好了。”

他松了一大口气,知道那酷刑终于离开自己了。只是还睁不开眼睛,身边传来有人起身离去的声音,他知道,要离去。一种孤独无边的恐惧感骤然间攥紧了他,他伸出手,费力地摸索着,拨开眼前黑夜一样的浓雾,四周空气开始冷下来,如同生命当中匿藏不了的孤寂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在这一刻,他亟需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有希望可循,还能够继续走下去。骤然之间,一双强有力的手握住他四下摸索的手指,惶惑的心情奇迹般安定了下来,那双手很暖,在肌肤深处,徐徐传来令人感动的体温。萧墨存吁出一口气,仿佛真能从中吸取力量一般,猛地一下睁开眼睛。

他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线条冷硬,曲线刚毅的脸,配上若有所思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自己。萧墨存看着他,有一瞬间的迷惑,随即想了起来,握着他的手的,正是那黑脸一等侍卫,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有个与其模样相配的名字,叫厉昆仑。

“厉侍卫······”萧墨存轻轻唤了声。

厉昆仑不动声色地松开他的手,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冷淡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萧墨存这才发现,他浑身湿淋淋,宛若从水中打捞出来一样,一身黑衣紧贴肌肉之上。萧墨存略有诧异,低头看看自己,却发现自己脱得只剩下白纱中衣,散开的衣襟中,隐隐可见,那个紫红色手印已经颜色转淡。

“这是······”

“噤声,静养。”厉昆仑简要地回答,拍拍手,门立即“嘎吱”一声被推开,锦芳已快步走了进来。萧墨存见她云鬓纷乱,一双妙目遍是红丝,想来自己昏迷期间,她必定是没有阖眼,一直在门外守候的了。

“哥——”锦芳惊喜地唤了声,抢先两步扑到他床前,未语泪流,却又咧开嘴,呵呵笑了出声:“哥,可算醒来了,真是老天保佑,祖宗有灵啊。”

萧墨存伸手,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虚弱一笑,问道:“我又昏过去了?”

“可不是,又是吐血,又是昏倒的。皇上都······”锦芳住了口,看看四周,重新笑道:“还好有厉侍卫用神功相助,不然单靠药石,这回都难挽得回来。”

萧墨存闭了闭眼,已大致猜到自己此番昏倒后的境遇。他睁开眼睛,扶着锦芳的肩膀,挣扎着坐起来,对站立一旁的厉昆仑道:“厉侍卫救命之恩,墨存······。”

厉昆仑冷声打断他:“晋阳公子无需客气,我只是奉旨行事而已。”

萧墨存自接触此人以来,对其这种冰冷口吻早已捻熟在心,但想起练武之人将内力什么的看得重愈性命,此人却毫不吝啬相救自己,无论如何,此番恩情,绝不能用“奉旨”二字抹煞得了。他淡淡一笑,道:“虽如此,但大人之恩,却实实在在施于墨存身上,墨存心感念之,大恩不言谢,待日后墨存身子好了,再报答大人吧。”

锦芳在一旁听了,此刻整顿衣裳,站起来,走到厉昆仑面前,跪下去道:“锦芳替我家公子爷叩谢大人。此前对大人言语间多有不敬,锦芳羞愧难当。待我家公子爷身子安好后,要打要罚,一切听凭大人的意思。”

厉昆仑侧身避开,不受她的礼,锦芳见状,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起身道:“奴婢已经备下沐浴香汤并换洗衣裳,请大人移步隔壁厢房。”

厉昆仑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公务在身,顷刻就走。”他转身,看着床上斜卧着的萧墨存,忽然道:“飞雨落霞掌致人呕血,厉某还是头一遭得见,公子且保重。”

萧墨存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厉昆仑没有回答,却转身一掌拍到梨花木桌上,那桌子却文风不动,萧墨存正诧异间,却见桌腿渐渐歪斜,慢慢地“哗啦”一声,一张完整圆桌裂成数片。厉昆仑收掌,回首道:“飞雨落霞,不伤筋骨,却伤气脉,就如此桌一样,只坏一脚,却能崩塌全身。”

萧墨存心中自己的苦肉计早已被此人看透,只是不知为何,他会帮自己在皇帝面前圆谎。他冷静了下来,坦然地抬头问:“你想怎样?或者说,你为了什么?”

“抗旱十三则。”

“什么?”萧墨存疑惑地皱起眉头。

厉昆仑看着他,一惯冷峻的眼神中有波澜起伏,良久,方道:“南边陈州,已是三月无雨,路有饿殍,十室九空。”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是陈州人,若抗旱十三则一早便有,陈州此番,又何至于此。”

萧墨存沉默着,与他对视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可惜天灾难挡,墨存纵使拼了这半条命,又救得了多少人呢?”

厉昆仑摇摇头,道:“不然。饥饿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随后的疫病疠气。厉某小时候亲眼见过一次,真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民众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哀号遍野,死寂一片。”他顿了顿,道:“公子拟写的十三则中,疫病防治占了一半篇幅,所提陈条无不切中要害,实施起来,也当简便,且容易推广,此番若得行于天下,所救苍生无数,真乃大德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子于南方地貌所知甚少,条陈细则,颇有不符之处。若能亲临实地,则会改良甚多。”

萧墨存只觉心里一片灰烬,他忍不住自嘲般呵呵低笑起来,缓缓地道:“侍卫大人莫不是成心嘲笑墨存的么?墨存此番连坐着都勉强,如何能外出察看灾情地貌?更何况,”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低哑着声音道:“皇上,又怎会放我出去?”

厉昆仑在那边沉默了,萧墨存想起昏迷前与皇帝作的那个交易,愈发觉得心灰意冷,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侍卫大人,你的恩,墨存日后再报,墨存累了,请回吧。”

厉昆仑尚未回答,那边门外却传来梅香的声音,急急地道:“锦芳姐姐,皇上下朝,又朝咱们这来了。”

萧墨存此时此刻,真不愿见到皇帝本人,昏迷前的记忆太鲜明,他好容易恢复了点力气,实在不愿又耗费在这个令自己又怕又怒的人身上。因而一听这句“皇上驾到”,他便只觉头大如斗,心里暗骂你个昏君,值此多事之秋,不去忙活前朝的那些破事,反倒还有闲情来看自己这样一位既不懂得奉承他,又不懂得顺从他,兼之半死不活的“逆臣”。

锦芳在一旁瞧着他好容易略有些血色的脸颊又转成白,心疼之余,倒也明白他的心思。忙站起身来道:“梅香妹妹,你让屋子外头的奴才们都放轻点手脚,公子爷适才在厉大人运功疗养后略有起色,可算好好地入睡了。”她一面说,一面轻手轻脚将萧墨存扶着躺回枕席上,盖上纱被,笑着对萧墨存眨眨眼,回头对厉昆仑道:“厉大人,可真多谢您了,公子爷要不是您,此时都不知怎么办。好容易入睡了,咱们都松口气,皇上那边呢,也交代得过去,您看,咱们是不是出去,让公子爷好好将息,顺便喝口茶润润嗓子呢?您不知道,咱们这别的没有,茶可是一等一的好,别处轻易喝不到的。”

厉昆仑面无表情地道:“公子既有起色,厉某不辱皇命,自当复命要紧,厉某告辞了。”

锦芳笑嘻嘻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方面,道:“厉大人,辛苦您了,锦芳送您出去吧。”

厉昆仑没有回答,只朝萧墨存点了点头,目光中似乎有所期许,终于转身,止住了锦芳随后的脚步,启门而去。

萧墨存目送他离开,叹了口气。锦芳帮他掖掖被角,笑道:“哥,索性睡一觉,把皇帝一人晾着,他也不好唱久独角戏不是?放宽心吧。”

“今儿个可以睡着逃过去,明儿个呢?”萧墨存闭上眼道:“都走到这步田地了,还是原地踏步,想想,都让人累得荒。”

“你那是大病初愈,自然疲累些。”锦芳轻轻地道:“哥,我瞧着昨日你吐血昏过去,陛下是真着急,他厉声让人叫太医的样子,咱们这的奴才,个个吓坏了。后来王太医战战兢兢的,皇上瞧不过眼,上来就给了他两脚,还是厉侍卫回说,他可用内力为公子疗伤更为有效,才把皇上的脾气压了下去。”

“是么?”萧墨存闭着眼,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只要有必要,就算杀了我,他眼睛都不会眨的。锦芳,我真累了,一会皇帝来,你小心着回话,省得他迁怒于你,知道吗?”

锦芳没有答话,只轻轻地拍拍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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