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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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墨存匆匆走过雨水廊,来到“尚书处”后面的一处月洞门,进去后,拐进一个不大的院落,正对着三间小小抱厦。几名腰配蓝绸带的侍卫垂首而立,周围鸦雀无声。其中一位侍卫见到他,入内禀报了几句,随即转身走出,弯腰为他掀起锦缎门帘。萧墨存认得,天启朝的皇家侍卫按出身、才能、武艺等分四等,在腰间佩戴紫、红、蓝、白四色绸带以示区别,这几位佩戴蓝绸的,正是三等侍卫。萧墨存脚下略顿了顿,朝替他掀开帘子的侍卫礼貌点头,吁出一口长气,撩起长衣下摆,跨过门槛,踏了进去。

入内一应铺设全无,只在正中央摆了一张如意黄梨木长案,两旁四张黄梨木靠椅。屋内一人负手而立,身着月白缎子攒枝莲花常服,身材魁梧,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嘴角含笑,正是天启朝皇帝陛下萧宏铖。

萧墨存俯身欲拜,口呼“万岁”。他并没有真的下跪,只是做出将要下跪的姿势,果然,膝盖还没着地,一双大手已经扶住他的胳膊,头顶上,萧宏铖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免礼,小东西,怎的现在倒礼数周全了起来。”

萧墨存站直了身子,垂头恭敬道:“陛下,君臣之别,墨存不敢逾矩。”

“得了,”皇帝挥挥手,笑道:“别动不动就跟小老头似的讲君臣之道。这几日朕也忙,没过来看你,前儿个御花园开了头一批荷花,御膳房弄了点巧心思,做了新鲜的荷花羹,朕尝着倒好,让人赏过来,你用得怎样?”

萧墨存心里不禁烦闷,自己丢下那么多事,巴巴跑过来见驾,难道就是讨论点心好不好吃么?他抿紧嘴角,躬身道:“多谢陛下,墨存觉得,挺好。”

“是么?朕怎么瞧着,还跟那会生病似的瘦呢?”萧宏铖眼睛直盯着他道。

萧墨存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陛下,臣以为,维持边界安稳,需养数十万大军。如今国库粮仓的清算虽未开展,然以边关大军日耗粮食千担的速度计算,总有一日,我朝储备的粮食必定要告罄。”

“朕知道,说到这个,朕今儿个下了旨,让陈广辉挑部分军队试试你说的那个屯田、植谷于边,吕子夏那老东西,这回倒做好人,第一个跳出来歌功颂德。呵呵,小东西,朕如此听你的计策,你如何谢朕?”

萧墨存心道我帮你想辙解决你的国家困难,你倒要我谢你。他脸上微微一笑,道:“陛下说笑了,此乃陛下英明,与墨存何干。陛下,臣想了想,解决粮食的办法,除了臣上次提到的军队屯田,开放边境贸易,以物易粮以外,臣以为,当务之急,必须先解决我朝广袤地区的土地归属问题。简而言之,各地耕田数量为何,何人有田,何人耕田,何人有何种田,土地兼并的情况严重与否,各地豪强是否屯田,耕者是否有其田,这都是亟待弄清的问题。”

皇帝一言不发,盯着他的脸半响,才缓缓地道:“那,墨存以为呢?”

“人性鄙陋,大公无私本就是一种理想。土地问题也是如此,必须有甜头,而不是赋税给到耕者的头上,才能充分调动他们耕种的动力。比如,将国有土地以一定数量租给农民,签订契约,每年收取低廉租金,收成分几成上缴国库,几成由农民自己所有。允许他们自己买卖粮食,形成由国家控制的粮食市场,同时,臣建议各地选拔中粮高手,将其经验推广下去,由粮食种得好的人带动一个地方的耕种情况。当然了,做这些之前,首先要派遣可靠的人,对全国耕地,做一个大测量,造册上缴朝廷,防止各地劣绅占取国家土地······”

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侃侃而谈的萧墨存,脸上似笑非笑,忽然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拉入怀里。

萧墨存没有站稳,一下子跌入皇帝的怀中,一时有些晕眩,头抵在皇帝肩头。萧宏铖低笑几声,贴着他精致的耳廓,暧昧地道:“小墨存,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对着朕,一难为情,就会拼命大谈国事?”

萧墨存只觉一种厌烦涌上心头,这已经不知第几次了,自从“尚书处”建立起来后,这色鬼皇帝,常常借着咨询的理由,也不伸张,偷偷摸摸带几个低等侍卫就跑来。跑来了也不见其他人,就单单在此接见自己,每次都是一开始说得好好的,未了肯定要动手动脚。枉自己为他的国家投入心血,这人倒好,明里也不支持也不反对,由着自己折腾,应付层出不穷的突发状况。这所谓的“尚书处”,独立于帝国官僚体制之外,根本毫无实权可言。被萧墨存找来的那些官员,也没有相应的官阶品级在那等之,不升不降,只是从原来的衙门中抽调过来,行事处处受其他部门制肘,只是打着皇上亲信的旗号,才略微得人表面客气。

这些其实也均在意料之中。关键是,萧墨存违背自己内心闲散做人的意愿,投入古代制度改革这一吃力不讨好的泥沼中,只是为了避开禁娈这一尴尬身份。可现如今,绕了半天,感情又回到晋阳公子以色邀宠的起点了?萧墨存皱了眉头,手抵住皇帝的胸膛,硬是挣开了一点距离,冷冷地斜睨着萧宏铖,道:“皇上,您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萧宏铖是毫不以为意,圈着他细腰的臂膀猛地一收紧,将他整个人拉到紧贴自己,痞笑着道:“怎么?不高兴了?又要跟朕抬出列祖列宗来?”

萧墨存脸色一凛,半昂起下巴道:“不说列祖列宗,咱们就说说这尚书处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就是朕听了爱卿所言,以贤才治国,专家治国,胜于以官员治国的话后,深有感触,故而筹建的么?”

“是么?那么敢问陛下,墨存在此,又算怎么回事?”

萧宏铖呵呵笑了起来,边笑边用下巴的胡子茬磨蹭他细嫩的颈项。萧墨存忍无可忍,伸手一推,萧宏铖这才罢了,却仍抱着他,笑道:“原来小墨存嫌朕给的官小是不是?没问题,明儿个朕就下旨,封你为,那个,封你什么好呢,让朕想想啊······”

萧墨存被他强行圈着,全身绷紧,动也不敢动,听他哄宠妃娈童似的口吻,只觉心底一股火冒了上来。他勉强压抑住自己的火气,温言道:“陛下,墨存不做官,这是一开始就讲好的。这尚书处,说白了就是给陛下提供点新鲜的治国思路的地方,陛下要觉得可有可无,请取缔了事;若陛下不想撤,觉着墨存还有些个用处,则请以国士待之,墨存必定会报之以国士!”

萧宏铖抱着他的手臂一僵,随后笑道:“国士报之,你现在就来报朕的知遇之恩吧。墨存,这么久了,难道你都不想么?”

他一面说,一面凑过脸来,眼见着亲吻就要落下,萧墨存大骇,厉声道:“皇上,这就是您的御臣之道?墨存为了您呕心沥血,您就这么对臣么?”

皇帝呆了呆,缓缓松了手,直看着萧墨存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眼睛里闪烁着深邃复杂的光。萧墨存一被解开禁锢,立即退后一大步,胸膛起伏着,挺直了脊梁与皇帝对视。良久,皇帝忽然嘴角轻翘,轻轻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国士待之,必报之以国士,小墨存,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来日,莫要让朕失望才是。”

萧墨存暗地里松了口气,知道今天危机已过,忙顺势作揖道:“陛下,臣尽力而为。”

“好。”皇帝眼睛里闪闪发光,转身在椅子上坐下,道:“过来,将你才刚说的土地变法,一五一十,重新给朕说说。”

“臣遵旨。”萧墨存低头领命 。

这一说,直说了一个多时辰。皇帝细细询问了萧墨存,谈到最后,话题俨然围绕所谓的土地改革,到底涉及哪些方面,具体要做些什么,夹杂在朝廷百官与地方豪强错综复杂的政治网络中,这个土地改革,如果实行,到底会损害哪些人的利益,激起怎样的矛盾和斗争。

两人谈到后来,皇帝已经脸色严峻,看着萧墨存道:“这些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当然是。”萧墨存低头答道。

“是么?要不是你这么多天,深居宫中,朕真想看看,到底你收了刘丞相那清流一派什么好处。”

“陛下,”萧墨存吓了一跳,忙抬头道:“臣并没有······”

“知道,刘昌敏那老匹夫只知道指使他的傻学生们嚷嚷什么强收豪强劣绅手中的土地,要他想出这么细致的东西,不可能。”皇帝看着他,缓缓地道:“但是,这话你从此不要再提,豪强劣绅,个个盘根错杂,与朝中权贵关系匪浅,真要都连根拔起的话,朕这龙椅,恐怕也别想坐了。”

“陛下······”

“你想说,这就是你所说的变革风险?呵呵,小墨存,你到底还只是朕的小墨存啊。”皇帝低笑了起来,眼光湛湛地看着他,站了起来道:“土地一事,不要再议了,朕自有主张。”

萧墨存还待说什么,却想起,自己对这朝中的权力关系,本就似懂非懂,况且历朝历代,土地均是立国根本,争夺斗争得相当激烈。自己所生活的时代,原本也是建立了数千年的历史积累上。人永远不可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事,自己此刻能做的,也不过是提个醒,说出一种可能性罢了。

念及此处,他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正出神间,皇帝缓缓将他拉入怀中。萧墨存一惊,正待挣扎,却听见皇帝的声音温和响起:“有些事,不让你做,是朕的私心,可也是为了你好,明白吗?往日里你为非作歹,为何无人阻拦?一是朕的恩宠在那;二个,却是因为你无权无势,小打小闹,做出来的事都不具威胁。一旦你真的搅活进朝堂那些事,朕怕,一个不小心,连朕也护不住你。”

萧墨存没有作声,难得乖巧地呆在皇帝怀里,心底一片无力之感。确实,自己凭借一个现代人的知识,在古代实打实的权力斗争中,其实并没有太大作用,反倒有可能惹来不必要的危险和麻烦。他如此一想,这几个月来筹备“尚书处”的雄心壮志,倒冲淡了一大半。

等到皇帝终于心满意足,肯放萧墨存回去时,萧墨存已觉一阵头晕,迈开的脚步都是虚弱发软的。他在心底苦笑了一下,连着好些天没好好吃饭,这怕是低血糖了。但在皇帝面前,他勉力支撑,一心想着决不能倒在这人面前,实在太过危险。等到拐出抱厦,走出月洞门,萧墨存才松了口气,风吹过身体一阵冰凉,却原来不知何时,竟然流了满身的汗。

眼前的景物有些飘摇,萧墨存赶忙扶住边上一株遒劲松树的枝干。他喘了喘气,却听到旁边一个人翁声翁气地问:“你,你没事吧?”

萧墨存望过去,却原来是领他出来的一名蓝带侍卫,遂淡淡笑了笑,道:“我没事。这位大人,你请回去吧,这差事,出了月洞门就算完了的。”

那人却并不离去,只出神地看着自己,萧墨存抬起头,只觉这人面目平凡,一双眼睛却格外清亮,眼神犹如刀刃般,闪着锐利的光芒。萧墨存一与他视线相对,忽然觉得心里莫名一跳,忙垂下眼睑,道:“大人,你请回吧。”

“果然,你没有认出我。”那人忽然换了声调道。

“你,你是······”萧墨存眯着眼,努力在脑海里搜寻一番,仍然无法确认是否见过此人。他仔细打量那个人,太过平凡的相貌,属于过目即忘的那种,即便当着面,你仍会觉得此人面目毫无特征,说不清是圆脸还是尖脸。只是一双眼睛,实在非常锐利,犹如食肉动物般晶亮凶猛,等等,这样的眼睛,却又似乎在哪里见过。

萧墨存脑海里掠过一丝模糊的影子,还来不及想明白,那人却突然伸手,闪电般地扣住了他的脉门,低声笑道:“晋阳公子,你我之间,似乎还有些事未了吧?”

萧墨存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头看着自己被擒住的手腕,道:“是么?我怎么不记得,和你有什么事未了?”

那人扣住他手腕的五根手指,猛然如铁圈般收紧,道:“你欠我一样东西。”

萧墨存抬起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不是吧,是你欠我吧。”

“哦?我欠你什么?”那人眼里闪出兴味之光。

“欠我一个解释,一个不告而别后又突然出现的解释。”萧墨存看着他,缓缓地道:“沈慕锐,沈先生,这就是你的庐山真面目?还真是,出人意料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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