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这一开口,又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调调。方才眼中那一缕难得的温存,也已然不见痕迹。
沈秋微微一怔,随即也会过意来,便应声道:“臣这便去。”
段云亭颔首,重新望向楚楚,若无其事笑道:“朕贵为一国之君,在宫中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比起当年自然是好上太多,又何劳楚楚挂心?却不知楚楚今日特意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陛下果然是不同了。”那楚楚起初亦是怔了怔,随即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只留下一句“告辞”,便霍然转身,竟是赶在沈秋前,便出了门。
沈秋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回头看段云亭。段云亭冲她摆摆手,轻叹一声道:“不必去了,回来吧。”
那女子离开之后,沈秋只觉室内的静默让她颇为不自在。纵然段云亭似是无心与那女子有过多的牵扯,但方才他眼中不易觉察的情意,却不是假的。
纵然不知缘由,沈秋心中却能如此肯定。沉默片刻之后,她终于按捺不住,有些刻意地调侃道:“那女子清婉可人,对陛下又是一往情深,陛下方才那般将人气走,莫非心中已有所属?”
出乎意料的是,段云亭并未接她的调侃,闻言只是慢慢道:“朕此刻若待她好,便是害了她。”
他声音里异乎寻常的低沉让沈秋再度抬起眼,却见对方已然恢复成背身而立的姿势,教人看不见面上神情。
正不解他话中之意,却又听段云亭慢慢道:“……她是段霆均的养女。”
*****
次日上朝,段云亭难得早早地便到了殿内。
亲王回京,照例要于朝中汇报当地事宜。故一开始,沈霆均便走上前去,只道有本要奏。
然而段云亭却先行站起身来,看着他笑道:“在皇叔开口之前,可否容朕先宣读一封诏书?”
今日,他一身明黄的紫金龙袍,高坐于龙椅之上。神情之中虽仍是带着笑,但那笑意和往日却已大有不同。
段霆均隐约听出,他这言语看似毕恭毕敬,实则其中已然带着几分挑衅。纵然心下微恼,然而在这台面之上,段云亭毕竟是君,他毕竟是臣。略一迟疑,他退身回列中,沉声道:“自然是……陛下先请。”
段云亭回身从龙椅边拿起一封亲笔诏书,对着殿门一个示意,沈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出来。
一路走到段云亭面前,她拱手一礼,从对方手里接过诏书。
段云亭撩起衣摆,慢慢地坐回龙椅。抬眼看着立在一侧的她,面上带着几分含而不露的笑意。
沈秋略略环视了底下群臣,随即展开诏书,一字一句念道:“摄政王段霆均并首辅秦仁嵩,相互勾结,于建业二十七年政变窜上,诛太后,弑先帝长子段云楼,次子段云台,三子段云阁,此为不忠;朕继位之后,二人大权独揽,党羽遍植,凡不与为伍者则屠戮殆尽,所留唯肯狼狈为奸者,此为不义;以朕之名横征暴敛,中饱私囊,陷百姓于水火,此为不仁;妄自擅权,置王法于无物,视朕若无睹,此为不臣。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臣者,祸乱朝纲,为害社稷,罪无可赦,即处斩立决!即朕今日亲拟此诏,以示天下!”
及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殿内已是一片鸦雀无声,甚至无人动一下。便连段霆均和秦仁嵩二人,面上都有些怔愣,显然是颇为意外。
但很快,段霆均回过神来,抚掌大笑道:“很好,陛下果真是长成了,气度胆量已然是今非昔比啊!”
“二位是当真没有想到,昔日不里政务,花天酒地的小皇帝,也有今日吧?”段云亭徐徐站起身来,笑得冷静而沉稳。
秦仁嵩突逢这变故,有些手足无措,而段霆均终究是老道几分,他却是沉住了气,笑容里并无慌乱之色,仍是慢慢道:“为了今日,陛下蛰伏了三年装疯卖傻,骗过我等耳目,此举当真教本王有几分佩服。”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只是陛下大概忘了,纵然你下了这诏书,也不过一纸空文而已。重演三年前的变故,于本王而言,也并不是难事!”他忽然扬声道,“禁卫军听令!将段云亭拿下!”
三年前,他便是暗中控制了禁卫军,方才能在宫中肆无忌惮,随意杀戮。这也是他此刻能沉得住气的主要缘由。
然而三年之后他这一声唤出,却并没有回应。
段霆均微微有些怔住,复又扬声唤了一声,而大殿里却仍只是一派沉默。所有人俱是回头望向殿门,却并未见到一个禁卫军的影子。
段霆均回头看向面前的段云亭,目光这才有些变了。
而段云亭一袭华美的龙袍,长身玉立于大殿之上,却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同他对视着。只不过他眉梢眼角带着的笑意,此刻已然变得明显。
过去的时日里,满朝文物没有一人觉得他像个皇帝;然而此时此刻,他这笑容里的风华气度,却让人霎然觉得,世上没有谁能比他更担得起“君临天下”这四个字。
“皇叔,你但凡平日里对朕少几分轻视,便不会发现不了,这禁卫军已早在朕的掌控之中。”段云亭微微一顿,随即扬了扬声,道,“禁卫军听令,擒得摄政王并首辅其中一人者,赏金千两!”
此言一出,只听殿外一阵刀枪轰鸣之声。禁卫军如流水一般涌入大殿,顷刻便将殿内众人包围得水泄不通。沈秋眼见为首之人,正是那日接段云亭回宫的将军窦原,起初一怔,随即会意一笑。
那日在山谷之中被捉回,只怕也是让窦原取信于沈霆均,使其放松警惕的一计吧,
殿内乱作一团,大臣们抱头鼠窜,不知如何是好。
段云亭低头望向段霆均,道:“朕知道皇叔在城外还有千余人马,只可惜……”他俯身向前,略略压低了声音,笑得肆意,“……远水救不了近火。”
若段霆均事先有所防备,尚还能以这几千人马做个筹码,保全自己的性命。然而他太过自大,从不曾把一无是处的段云亭放在眼中,故这一步棋未先布下,此时他便连退路也无。
段霆均闻言赫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已然推开身前几名大臣冲上殿来,出手直取段云亭。
沈秋早有准备,将人往身后一拉,自己已然横剑在胸,拦在前面。
不料便在片刻之间,沈霆均已然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刀,刀剑相碰,发出极为清脆刺耳的声响,惊得所有人都循声望去,然而却没有人能近身上前。
段云亭在一旁站稳了步子,见状喝道:“摄政王于靴中暗藏短刀,这居心岂非太过明显?”按例,任何大臣是不得携带武器上朝的,便是佩了剑的侍卫,也只能守在殿外。
事到如今,段霆均已然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一心只欲挥开沈秋,将段云亭斩倒。擒王在手,他便不需有什么顾虑了。
沈秋左右抵挡,心知若拼气力,自己绝不是这段霆均的对手。故她一面护卫着身后的段云亭,一面于手中小心施以巧劲,化解段霆均的蛮力。
她一心只想段云亭赶快跑下殿去远离危险,如此也好让她放开些手脚。然而对方偏不走开,反而在她身后“老鹰捉小鸡”一般地左右晃悠。
沈秋急了,怒道:“陛下,还不快下去?!”别的不好说,但她知道段云亭在武功上的迟钝程度,决计不是装出来的。
段云亭闻言,似是回过神了几分。然而正待沈秋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却忽然从她身后跑开,往一侧大步奔去。
眼看着沈霆均立刻弃自己而追他而去,沈秋心里直骂他没脑子,人却也在第一时刻跟着拦了过去。
沈霆均对她的纠缠颇为不耐,但一时又避不开,便只能匆忙迎战,下手力道却越发鲁莽,震得沈秋掌剑的虎口都有些微微发麻。
然而正在思量下一步该当如何的时候,沈霆均的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整个人如同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沈秋立刻举起剑,抵在了他的喉头。侧眼往他身后一看,才算明白了状况。
段云亭手持一把长剑,剑尖闪着凛冽的寒光,直指沈段霆均后颈。见对方不再动弹,他挑起嘴角,慢慢笑道:“皇叔,别以为只有你会藏武器,朕的龙椅后面,刀刀剑剑的可是有一堆呢。”
沈秋这才明白,他方才忽然跑开,原是拿剑去了。看来这人虽然行事作风不太着调,但却也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有心思得多。
陡然处于劣势,段霆均的面色这才不加掩饰地难看起来。然而前后被两把长剑指着,他的境况已可谓是插翅难飞。
段云亭对着底下看呆了的禁卫军们一个示意,后者立刻回过神来,奔涌而上将段霆均绑得跟肉粽子似的,推到了早已被五花大绑好的秦仁嵩身边。
段霆均没有再说一句话,只剩眼底止不住地挫败和愤然。
段云亭垂眼看了他片刻,唇角的弧度慢慢地变得明显,然而有别于平素的玩世不恭,这笑意里却是透着几分如刀的冷冽。
“将这二人推出去斩了,”终于,他慢慢开口,声音里满是属于帝王的冰冷和铁血,“不得有片刻耽搁!”
待到二人被拖了下去,他抬起眼,徐徐扫视过大殿。目光之中那判若两人的沉稳,教所有大臣都暗暗一惊。
“他二人是何下场,想必诸位爱卿今日也看清楚了。”段云亭渐渐收了笑意,沉声道,“对于诸位爱卿,朕便不再计较前嫌,只是日后……还望各位亦是好自为之。”
“谢陛下开恩!”群臣闻言,当即齐齐跪下。
“今日便且到此为止吧,”段云亭拂袖回身,扶着剑,潇潇洒洒地在龙椅上坐下,扬声道,“退朝!”
两个字出口掷地有声,一语落下,仿佛能激起千重浪。段云亭静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群臣仓皇退下。眉目深沉,气势凌人,竟是一夜之间,便将过去三年所隐藏的锋芒,尽数地展露了出来。
沈秋在一旁看着,一时不禁觉得,自己当初果真是错怪他了。
然而直到群臣尽退之后,耳畔突然响起“碰”的一声。
沈秋一回头,只见段云亭甩了长剑,歪歪斜斜地靠在龙椅一侧。他用手直拍着心口,一副惊魂未定且极没出息的表情。
“哎哎哎,方才真是好险!刀剑这种东西果真不适合朕……还好方才忍住了没腿软,否则可就是大失形象了……哎哎哎,哎哎哎……”
默默地收起赞美之词,沈秋心下觉得,这人还是不能太高估了……
*****
次日一早,苏逸回宫,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其一,段霆均驻扎在城外的一千人马群龙无首,被他‘顺路’给收了。
其二,此行他不负段云亭所托,带回了二十三人。
听到第一条消息,段云亭满意一笑,道:“那么过段时间,便派你去边城,将段霆均手里剩下十万大军也‘顺便’收一收好了。”换来苏逸一声哀嚎。
而听到第二条消息后,段云亭倒当真是面露喜色,当即让苏逸铺纸,沈秋磨墨,亲笔草拟了他掌权以来的第一封诏书。
几乎是文不加点地,便将朝中那些靠依附段、秦二人上位,实则全无用处的官员撤了个干净,让二十三人取而代之。
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有北齐人氏,有西秦人氏,有南蜀人氏,甚至还有北方异族。后来沈秋才知,原来他们皆是段云亭在偷溜出宫,四处游历的路上,通过各种手段笼络收服的。
原来他连出宫游玩,也不是闲着的……
沈秋越发觉得,此人心深,只怕是无人能懂。纵然自己这般日夜跟在他周围,对他所了解的,大概也不过冰山一角吧。
不知为何,每每思及此,心中便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便只在次日,段云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刀阔斧地撤换了段、秦二人在朝中的残余势力,并将苏逸带回来的二十三人尽数任用,各司其职。而原本暗中跟着他的朝臣,也各自加了官,进了爵。
不过……
得知消息之后,沈秋愤然推门而入,不平道:“杜煦、苏逸封左右相,窦原任禁军统领,便连富贵、荣华也成了千夫长,为什么只有我还是御前侍卫?”
说明一下,杜煦是那山谷里的杜伯,窦原是那日迎段云亭回宫时的将军,而富贵、荣华则是他出游时,赶车的那两个家丁……
“是御前侍卫‘长’,”此时段云亭正随手翻着奏折,闻言首先纠正了她的错误,随即伸了个懒腰笑道,“怪只怪这么些时日里,爱卿将朕伺候得太好了。朕此时已然习惯爱卿伺候,倘若换个人,必然不及爱卿用着顺手,必然不利于朕打理政务,必然影响国之社稷,必然危及百姓安乐,必然……”
沈秋无言地叹了口气。越发觉得,得同这人理论,无论何时都绝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所以,爱卿便暂且委屈委屈好了。”段云亭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顿了顿,又道,”再者,朕不是已将你下属十人增至二十人了么?如此也算是给爱卿升了官嘛!”
沈秋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回他,正无语之际,忽听宫人来报:“陛下,静琬公主求见。”
沈秋诧异道:“静琬公主?”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听到这号人物。
段云亭笔尖顿了顿,终是放下,道:“便是段楚楚。他父亲死后,朕便认她做了干妹妹,封她为静琬公主。”
沈秋闻言“哦”了一声,当即抱拳道:“臣告退。”说罢转身便要走。
“等等。”段云亭将人唤住,随即起身走过去,歪着脸打量着她了半晌,才慢慢地笑道,“朕还没说见不见她,你却为何这么急着告退?”
他这么一说,沈秋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似是过激了。然而同他这么对视着,只觉对方的目光太过洞察,仿佛什么也瞒不过他一般,不自觉地便垂下眼,避了开去去。
“便说朕不在,派人送她回去!”段云亭对着外面扬声,目光却仍是留在沈秋面上,眼中渐渐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