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礼部的官员立在房中,一条条念着手中长长的账目,其上所列,俱是为迎接西秦二皇子所做的预算开支。
眼看着冀禅两日后便要来了,苏逸这厢准备的工作也已接近尾声,只余下部分细则,需得最后核实。
沈秋一手支着脑袋,歪斜地靠在桌边,双目直盯着那官员,神情似是颇为专注。
待到那官员念罢,桌边另一侧的苏逸对照着手中的条目自习看了看,转头对沈秋道:“记得沈大人曾说过,较之我东齐,西秦人口味要偏咸偏辣几分,不知这几位菜色大人意下如何?”
而他话音落了,沈秋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官员。
苏逸皱眉,稍稍探过去身子,道:“沈大人?”
沈秋还是没反应,倒是那官员被她毫不避讳地这么盯着,倒有些不好意思。
苏逸叹了一声,终于站起身来。伸出手去,一瞬间想到若是段云亭,只怕该是直接戳人家腰上了吧?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只是在她眼前胡乱晃了一下。
“苏大人?”沈秋猛然回过神来,仰头看他道,“……何、何事?”
苏逸无奈地坐回椅子边,重复了方才的话。沈秋低头在长卷里匆匆翻了一通,终于找到了对应了内容,看了看,只道菜色并无大问题,只是具体烹调的如何,改日还需她自己亲自去试试。
苏逸颔首,随即对那官员道:“今日暂且到此罢,其他细则,容我同沈大人细细商议后,再做定夺。”
官员应声而去,沈秋如释重负地合了手中长卷,却听苏逸道:“沈大人今日为何如此心神不宁的?可是有哪里不适?”
沈秋闻言一怔,忙摇头笑道:“哪里哪里,苏大人过虑了。”
苏逸低低地“哦”了一声,看了看她,却也没再追问什么。沈秋暗自松了口气。
实则苏逸并未看走眼,自打知晓冀禅要提前来访之后,她便一直是这般心神不宁的。
虽然冀禅要来的消息已不新鲜,但沈秋到底不是一个心思纠结的人,过去总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过一日算一日。
只是事到如今,路和桥头居然“唰唰唰”地忽然就到了眼前,她也跟着傻眼了。
走,或者留?留,又该如何避开冀禅?这两个问题再一次摆在沈秋的面前。她挖空心思想了一整日,却仍是不知所措。
傍晚时分,忙完了今日的事务,沈秋照例告辞离去。出了门,在半路忽然顿住步子,在原地左想右想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改道,往段云亭御书房而去。
段云亭照旧是闲闲散散地靠坐在御案后,见沈秋主动前来,欣慰地挑了挑眉,道:“这才几日不见,沈爱卿便按捺不住来找朕了?到底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朕的好啊!”
沈秋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同他废话?也不东扯西拉,当即开口直入主题道:“陛下,臣那个……请求告假数日。”
“告假?”段云亭放下手中的笔,看着她道,“正是这迎接西秦来使的节骨眼,为何告假?”
沈秋含糊道:“近日……略有不适……”
“不适?”段云亭微微皱眉,认真道,“朕这便教太医替你瞧瞧?”
“不必,不必,臣已教太医看过,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几日。”沈秋赶忙胡乱便了个幌子,心道这公里自己最打不得照面的便是那些太医了,只要他们伸手往自己手腕上这么一搭,自己便该全露馅了。
段云亭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似是颇为理解。然而在沈秋以为他即将同意的时候,他却道:“只是这假……朕不能准。”
“啊?”沈秋一愣。
“实则朕不是不准爱卿的假,”而耳畔段云亭悠悠道,“爱卿若要告假,待这东齐二皇子离去之后,朕准你个十天半月的自然无妨,只是这西秦二皇子来访乃是大事一件……爱卿委屈一下如何?”
沈秋闻言满腔愤恨,心想你周遭又不缺人,接待冀禅如何差不了我一个?明明就是自己不准!而且那句“朕准你个十天半月的自然无妨”,谁要是信了才是傻子吧?!亏得此人平日里自我标榜“体察臣子”“关爱下属”,关键时候连个假都不准!
段云亭抬眼看着她面上难得变化多端的表情,笑得像一只狐狸。仿佛是她肚里的蛔虫一般,他顿了顿,淡定地解释道:“爱卿莫要生气嘛。你看看,朕周遭那群侍卫之中,除你之外哪个不是生得歪瓜裂枣?这会见东齐二皇子一事,事关重大,若带上他们那样的,岂不是有伤体面,大失国威?”
沈秋知道他这废话连篇的,便是铁了心不会准假了。哀叹一声,只能拱手告辞,心里琢磨着另寻他法算了。
段云亭坐在御案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越发上挑了几分。
*****
沈秋一心希望着自己哪里出点小毛病,便不用跟在段云亭身后,和那冀禅打照面,但也不知是天公不作美,还是太过作美,两日之后,她身上还当真出了点“毛病”,还是属于那种“不可告人”的毛病。
起因是头一日傍晚,她自苏逸处返回,行至半路忽然天降大雨。想着折回苏逸处借伞路程反而绕远了,便索性小跑着奔了回去。
结果回去忽然发现……月事来了。
说起来她自幼习武,身子骨必然不会太弱,纵是想病,也不是说病就能病的。然而不巧的是,月事赶上那淋雨,两厢一搅和,便是神仙也扛不住。由是次日,她只觉小腹疼得有如刀绞。
早晨的时候,苏逸见她面色白得跟纸一般,不由得也吓了一跳,忙道:“听闻沈大人近日找陛下讨过几日假,不幸被驳回,莫非……当真身体有恙?要不要在下速去请太医过来?”
“无妨无妨,不敢劳苏大人费心。”沈秋赶紧摆手,扯谎道,“只是昨夜淋了雨有些着凉。服过药之后,已然没有什么大碍。”
苏逸有些怀疑地看着她,然而见她一派宁死不愿见太医的架势,便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只嘱咐她若有不适,千万莫要撑着便是。
但沈秋还是拼死拼活撑了一个上午,直到午间的时候,她终于有些熬不住了。心知自己面上表情也许十分狰狞,怕旁人见了起疑,她便找了个空子偷偷溜出。随便摸索到某个小园里无人的角落,蹲下|身子,用手按着小腹默默地忍痛。心下盼望这一阵子疼过了,便赶紧好起来吧。
说来她幼时舞刀弄枪的,也没少受过伤,但那疼痛跟这一比,简直不值一提。沈秋咬牙切齿地暗想,下辈子索性投胎做个爷们,也少了这桩麻烦事!
而正在剧痛中胡思乱想之际,却听一人道:“谁在那里?”
沈秋闻声大惊,赶紧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一抬眼,恰好对上那人的目光。
却是段楚楚。
沈秋强忍着痛,笑道:“臣沈丘见过静琬公主,不知公主如何在此?”心知自己这扭曲的笑容一定十分难看。
然而段楚楚看着她面白如纸,汗如雨下的样子,似乎觉出什么,便支开了身旁的丫鬟,走过来打量了一下她,又道:“沈大人……可是有哪里不适,为何独自在此?”
沈丘闻言没有立刻回话。只因小腹实在疼得厉害,几乎攫去了全部的心思和知觉。她微微弓起身子,本能地腾出一手用力捂住,缓过一口气,慢慢道:“只是肠胃略有些不适,此刻已然好些,不知公主在此多有打搅,在下这便告辞。”说罢勉强站直了身子,便想着赶紧走人。
然而段楚楚却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微微敛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本宫虽比不得宫中太医,然而自幼兴趣所致,却也是略通医术的。”
说罢不待沈秋做出反应,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秋吓得赶紧抽手,然而因为下腹疼痛整个人俱是有气无力的,一下子竟没能挣开。感到段楚楚已然麻利地伸出二指搭上了自己的脉,脑中顿时一道惊雷劈过,沈秋心想,完了,这回可是全完了……
而片刻后,段楚楚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之中并无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是收回手道:“沈大人可愿去本宫宫中一坐?本宫派人熬些药给大人服过,这病或许能缓解几分。”
沈秋一时也猜测不出,对于自己的秘密,她究竟看出来没有。报着一丝侥幸,她迟疑道:“区区小病,岂敢劳烦公主?不如……”
而段楚楚不待她说完,已然扬声道:“怡红,快绿,快来扶沈大人回宫!”
沈秋苦着脸道:“公主,在下还在苏丞相处当差……”
“无妨,本宫遣人同他说一声便可。”段楚楚毫不在意,撩起衣摆对宫人一个示意,已然率先离去,“这便走吧。”
沈秋觉得……自己简直是被绑架过去了……
*****
段楚楚所居的宫室名唤漱玉宫。宫殿地处偏僻,其内陈设又颇为简单,故而冷清得几乎没有多少烟火气,仿佛是这皇城里一处世外桃源。
只是这宫中内外凡是有土的地方,俱是种上了各色药草,足见段楚楚所言不假,她确是通些医术。
盯着窗台边花盆里,那一颗小小的不知名的草药看了半晌,沈秋蜷缩在椅子里,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热水,觉得自己这次是当真没可能躲过一劫了……
正此时,门被从外推开,段楚楚捧着一个青花瓷碗走了进来。沈秋见她竟是亲自煎药,惊得当即要起身,却被她拦下,道:“别动,且坐下便是。”
沈秋没办法,只得坐了回去。实则一动之下,只觉得小腹又一阵隐隐作痛,她便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
从段楚楚手中接过药,沈秋低头嗅了嗅,心里想问这是什么药,能治什么病。但想了想,段楚楚再怎么也不至于在药里下毒吧?还是少些麻烦为上。
故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老老实实地接过药汁,一饮而尽。
段楚楚在一旁坐下,径自斟了一杯茶。抬眼看见沈秋这情形,不由笑道:“沈大人这喝药的样子,倒豪迈得同饮酒无异。”
沈秋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空碗,发现补救已然晚了,只得默默地放在一旁。然而心中暗暗揣摩段楚楚方才的话,却又猜不出什么言外之意,便决定继续装傻,呐呐笑道:“公主这般在闺房里私藏男子,若是被旁人知晓,只怕多有不妥吧?”
段楚楚轻轻吹着杯中热茶,淡淡道:“若是被人知晓,本宫便说已然委身于你,此生非你不嫁。以陛下之性,莫非还能将你我杀了不成?”见沈秋闻言明显怔住,才又笑道,“玩笑而已,沈大人莫要当真。本宫虽是旧臣遗孤,然而如今情形连陛下也需得让本宫三分,纵是他亲自来了,也不敢擅闯的。”
沈秋被她这么一来二去的,弄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过好在经过了杜惜一事后,她也实在不敢胡乱相信,有哪个女子是当真看上自己了。
然而方在心底悄悄地叹了口气,却又听段楚楚道:“不过此处别无他人,沈大人也不必继续伪装下去了吧?”顿了顿,“或者,本宫应当改称……沈姑娘才对?”
对方此言既出,沈秋反而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了。默然许久,她轻叹一声道:“实则公主替我搭脉的时候,便已然看出来了吧?”
“实则在园子里见你第一眼,本宫便开始怀疑了。”段楚楚放下手中茶杯,看着她笑道,“无论何人,纵然平日里伪装得再滴水不漏,然而逢了病痛便难免会露出几分马脚。”顿了顿,伸出指尖朝她一点道,“吃坏了肚子,哪有捂着下腹的道理?更何况,男子纵是痛极,又有几人会死咬着下唇?”
沈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情形下,原是忽略了此等细节。然而听闻此言,心下不由得也对对方的细致的心思添了几分佩服之意。
实则这一次见到段楚楚,对方再一次判若两人的举止,是让她心底有些惊叹的。
说来她自打来到东齐,同段楚楚所打的交道可谓是少之又少。掰着手指算来,总计也不过三次而已。然而便只是这三次照面,已然足见段楚楚的变化。
第一次见时,她尚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女子,背着养父偷偷来见段云亭,却被后者打了个幌子气走。
第二次再见,她已然是丧父的静琬公主,长街的一头,她看着段云亭离去的眼神里,有一夜蜕变后的成熟,也有爱恨交织的煎熬。
然而这一次再见,她整个人却是恬淡得让沈秋讶异。举手投足间,那种如水一般平静,仿佛是早已看破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实则她这二十年来所经历过的一切起伏跌宕,也确是旁人所不可企及的。
收回思绪,沈秋转眼看向段楚楚,却见对方自顾自地喝着茶,仿佛正是很有耐心地等她发完呆。
清了清嗓子,沈秋终于开口道:“此事……还请公主务必替我保守秘密。”
段楚楚闻言抬眼看向她,没有回答。顿了顿,却忽然问道:“陛下可知此事?”
沈秋微微一怔,笑道:“陛下若是知道,如何还容得我继续做这御前侍卫长?”
段楚楚定睛看着她,闻言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沈秋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便只是垂下眼去,盯着桌上的空碗。
然而还未看清那青花瓷碗上的花纹,又听她在耳畔道:“实则……沈姑娘是喜欢陛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