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沈酒

大清宣统二年九月初七, 卯时, 绍兴城西南40里湖口镇老绍兴酒店内宅，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大地，一直站在门外焦急等待的沈东平一把推开正屋的门冲屋内的接生婆问道：“生了？男孩儿女孩儿？”

接生婆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恭喜东家, 是个千金小姐，母女平安！”

沈东平激动的嗓音颤抖着冲门外喊了声：“老、老吴！快给李婆婆拿赏钱！”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老绍兴掌柜兼帐房先生老吴大声应道：“知道了, 东家！”

沈东平快步走到床前，看了眼包在襁褓里那团粉嫩的小软肉, 兴奋的伸出宽大粗糙的手：“我老沈也有女儿了, 乖女儿，快让爹抱抱……”

夫人王氏柔弱的嗔了声：“进来就知道看孩子，也不关心我一下。”

沈东平这才反应过来, 笑呵呵的握住王氏的手：“夫人辛苦了, 给我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宝贝女儿，夫人想要什么, 庆福号的镯子还是陈记的绸缎？等我进城给夫人买回来！”

王氏满脸幸福的看了眼怀里刚刚出生的婴儿：“算了,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只求酒神娘娘保佑女儿平安健康的长大就满足了。”

沈东平这才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托起床上这只小小的襁褓，看着闭着眼睛还远不知世间艰险的小小婴儿：“是是是，生逢乱世，现在哪里都不太平, 平安健康最重要。”

王氏：“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好？”

沈东平皱了下眉：“我老沈是个粗人，除了酿酒认识的字也不多，要不, 我去问一下老太爷？好歹老太爷年轻的时候还读过几年私塾……”

王氏：“也好，你去看下老太爷现在清醒不清醒吧。”

沈东平轻轻的把婴儿放回床上：“夫人稍候，我这就去问。”

不大会儿，王氏正在喝着仆人张嫂端过来的一碗红糖小米粥，就看沈东平一脸悲伤的推门走了进来，王氏：“怎么了这是？”

沈东平：“老爷子他……他刚刚去了……”

王氏惊道：“什么？老太爷过世了？怎么这么突然？”

沈东平摇了摇头：“或许是天命吧，到底还是没有活到百岁。”

王氏：“这……老太爷盼了半辈子孙子，孩子刚出生还没来得及看一眼……”

沈东平：“夫人也别难过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太爷听到我说孩子出生了，走得很安祥。”

王氏：“那，孩子叫什么名儿老太爷来得及说了么？”

沈东平：“我进去的时候老太爷恰好清醒着，先是交待了我几句祖训，我就问起了给孩子取名的事，老太爷突然就不行了，最后只反复的说一个字，酒……我以为老太爷是临走前再喝一口，马上就去倒了一碗酒过来，等我再赶到床前的时候老太爷已经咽气了，也不知道最后说的这句酒，是要喝酒，还是说孩子名子就叫酒，唉……”

王氏：“既然老太爷最后说了个酒，孩子就叫酒吧，沈酒，酒儿……听着也不错。”

沈东平：“一个女孩子家叫酒……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王氏：“这个宝贝女儿得来不易，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给你生个儿子，说不准以后这沈家的酒坊就要靠女儿传下去了……”

想到得女不易，又想到刚刚老太爷过世，王氏隐隐有些悲伤，沈东平伸手拍了拍王氏的肩膀：“好好好，夫人说叫沈酒就叫沈酒，小名就叫九儿，夫人看好不好？”

王氏点了点头，宠溺的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婴儿，伸手轻轻的抚了抚婴儿胖胖的小脸：“乖宝贝，你叫沈酒，九儿，我的小九儿……”

女儿出生，天大的欢喜，父亲去逝，又是莫大的伤悲，沈东平这一天过得真是悲喜交加。现在是9月初，酒坊正忙着做酒酿，好赶在立冬冬酿季开始前全都做好，以不影响这一年的要做的酒量。

老绍兴的前身是叫沈家酒坊，创立于康熙年间，传到沈东平的父亲沈百年手里是第三代，沈东平是第四代，在沈百年以前，沈家酿的酒并无招牌，也无名号，买酒的人都直称沈家的酒，酒坊也就叫沈家酒坊，传到沈百年这一代的时候，因为沈百年痴迷于酿酒，沈家酒坊的酿造技术在他的手里突飞猛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在沈百年这一代，沈家酒坊有了名号，就叫老绍兴。

而且，老绍兴的名号不仅从绍兴城传到了杭州城，甚至还传到了大上海，老沈家数代单传，传到沈东平这一代继承了沈百年延续的辉煌，不仅将老绍兴的酒远销上海、北京、广东、西安等各大城市，甚至还远销东南亚，在海外有了不错的名声。

曾有西洋的厂商愿意投资给沈东平开办现代化的酿酒厂，由沈东平来当厂长和技术顾问，扩大老绍兴的产量，以赚取更多的利润，也有国内的大老板愿意出高价收购老绍兴这个品牌，但都被沈东平一口回绝，沈东平一直遵循着传了几百年的祖训，那就是沈家的酒只坚持纯手工制作，不搞洋人机械化生产那一套，机器做出来的酒，没有感情，没有韵味，没有灵魂，那还叫酒么……

沈东平从小跟着老太爷沈百年学习酿酒，耳濡目染，早已把老爷子的手艺学得精熟，虽然在酿酒技术上谈不上能超越沈百年，但却把老绍兴的名号扩大了不少，还把邻街的房子开了家老绍兴酒店，生意一直很兴隆，这也算是为祖宗争了光吧。

因为老绍兴始终坚持手工酿造的原因，虽然在沈东平这代酒厂规模扩大了不少，但老绍兴出产的酒还是供不应求，一般想要酒的人家都会提前几天、甚至十天半个月来预订，如果要的量大甚至提前一年半载预定的都有。

沈东平性子温厚，对待手下伙计十分和气，给的工钱也大方，再加上老绍兴一直都有固定的忠实顾客，虽然这些年世道有些乱，但对老绍兴的酒坊和酒店生意并不大，沈东平今年已经将近40，夫人王氏一直没怀上孩子，老太爷沈百年曾不止一次喝多了当着沈东平的面念叨：“老沈家代代单传，我活不活得过百年不当紧，你生个儿子出来把沈家的家业延续下去要当紧喽……”

每到此时，沈东平都是一脸的无奈，沈家酒坊虽然传了几代，但在前几代开始酿酒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酿酒作坊，仅是温饱罢了，到了后来略有盈余，直到沈百年这一代才在湖口镇置下了现在这处五进的台门宅子，让老沈家过上了殷实的生活，但沈东平始终不敢忘记祖先在创业时的困难和艰辛，一直遵守着起家时朴素节俭的传统。

也是因为沈家酒坊在第一代创业时是由夫人李氏娘家出资出力，所以当时就立了个规矩，无论沈家日后如何发达都不能纳妾，造成了沈家一直人丁单薄的现状，不过，沈东平和王氏夫妻恩爱，虽然这些年日子好了，倒也从来没有动过纳妾的念头，好在后来终于菩萨显灵让王氏怀上了孩子，沈东平就想，无论男女，都会把这孩子当宝贝一样疼爱，再把自己这几十年学到的酿酒技术悉数传承下去……

现在，沈酒出生了，虽然是个女孩儿，但总算是有后了，一想到自己多了个白白胖胖的闺女，沈百年就觉得浑身说不出来的舒坦。虽然是老绍兴的东家，但沈东平一直坚持亲身参与到酿酒的每一步，按沈东平的说法，酒也是有灵魂的，只有每天看着它、做着它才能够始终让这酒的灵魂传承下去，不然，一旦离开，自己就和这些酒没有血肉的联系，酒也就没有沈家的灵魂了。

不过今天，沈东平是没时间跟着伙计在酒坊忙碌了，虽然沈家人丁单薄，亲戚不多，但女儿出生和父亲故去这样的大事还是要通知乡亲邻里的，还有得几天忙碌，总是要耽搁几天的……

番外2 陈云霆

在同一天，40里外，绍兴城的名门大贾陈家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台门九进的大宅子里上上下下热闹非凡，原来，陈家老爷陈良雍在今天午时刚刚得了一名小少爷。陈家在绍兴城是名门望族，陈良雍已逝的父亲陈厚霖曾任过同治年间的绍兴知府，陈良雍也在光绪年间做过十几年的山阴知县，只是后来世道多变才辞官经商。

陈家主要经营的产业有陈记粮行和陈记绸缎庄，基本上整个绍兴城和周边各镇的粮食和绸缎生意都被陈家垄断了，在杭州城和大上海也有陈记的数家分号。陈家的生意做得这么大，这不仅得益于陈良雍的诚信经营和管理有方，更是与陈良雍善于审时度势、广结善缘有关，再加上陈家数代为官所积累下来的声势和名望，以及良好的官商关系、人脉网络，所以才造就了陈家在绍兴城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户的地位。

陈良雍已年过四十，有一妻一妾，二十年前妾室刘氏给陈良雍生有一女，现已远嫁杭州，遗憾的是正妻佟氏始终没有生育，这些年陈良雍带着夫人佟氏没少求仙拜佛，只希望能生下一个儿子来延续陈家基业和香火，但一直未能如愿，终于在去年，佟氏怀上了孩子，让陈良雍惊喜不已，也终于心安了不少。

原因无他，陈家名门望族，族人过千，上一代族长正是父亲陈厚霖，陈厚霖去逝后族长的位子传到了陈良雍的手里，陈良雍这一支是兄弟两人，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陈良和，说起陈良和，陈良雍总是免不了一声叹息，这个庶出的弟弟不仅一事无成，做什么都做不来，而且自小染了一身吃喝嫖赌抽的坏毛病，家里的生意不出一点力，却每□□家兄陈良雍伸手要钱。

按照族规，如果陈良雍没有直系继承人，那陈家未来的产业只能由这个庶出的混帐弟弟来继承，陈家这么大的产业，如果交到陈良和这个心术不正的混混手里，不出几年肯定败个干干净净，这才是陈良雍一直担心自己没有继承人的最大困扰，万不能把陈家历代累积下来的声望和自己辛苦创下的基业交给这个败家子，眼下，自己有了儿子，这块心病终于可以放下了。

此时，陈良雍正一脸兴奋的抱着刚刚出生的白胖儿子上摇下晃，引得还躺在床上的夫人佟氏一阵阵娇呼：“你小心点儿！别惊着孩子！”

陈良雍哈哈大笑：“我陈良雍的儿子，哪那么胆小！”

屋里正在伺候着的一众下人忙应付着：“对对，老爷英明神武，少爷肯定也是虎父无犬子！”

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穿着灰色长袍、蓝色马褂的瘦削男子，男子脸色发白、两眼泛青，一条细细的辫子松松垮垮的垂在脑后，看年纪有30几岁，却正是刚刚20岁的陈良和。

陈良和一进门就流里流气扭着身子凑近陈良雍，伸手欲摸还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嘴里还嘻笑着说道：“哎哟哟，瞧我这白胖的大侄子，快让二叔抱抱！”

陈良雍浓眉一皱：“又抽大烟去了？离孩子远点，你身上烟味太大。”

陈良和对陈良雍独掌陈家产业一向不满，只是碍于陈良雍在家族的地位和自己的花费都要靠陈良雍，所以才不敢在陈良雍面前太过造次，今天中午刚抽完烟，一进大门就听说陈良雍生了个儿子，这下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原本还指望着陈良雍生不出儿子，以后陈家的家产都归自己继承了呢，这下，自己的美梦突然就被打破了……

陈良和早已习惯了陈良雍对自己的态度，依然一脸赖皮的嘻笑着：“孩子裹得这么严实，又不给看，谁知道是不是个丫头片子来冒充儿子……”

陈良和说过的话，没边没沿、不懂礼数的多了去了，陈良雍一向懒得和他计较，但一听到这句玩笑似的话，陈良雍浓眉一竖马上就作势要怒骂，看了一眼怀里正在甜睡的小婴儿，这才小心翼翼的耐着性子把婴儿放回佟氏身边。

转过身，陈良雍一把揪住陈良和的耳朵，压低声音道：“要不是看在你也是老太爷骨血的份上，我早把你这个心术不正的败家子赶出家门了，记住，这孩子是我陈良雍的嫡亲骨肉，未来陈家产业的正统继承人，以后再敢胡说八道族规处置，到时候别说我不念手足亲情！”

陈良和一想不亚于满清酷刑的族规，再看了下陈良雍一双要吃了人的眼睛，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低声的哀求道：“哥……哥，我的亲哥，你快、快放开，耳朵要、要掉了！”

陈良雍依然不松手：“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陈良和梗着脖子：“记、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良雍这才松了手：“滚！没事别来屋里晃荡吓着孩子。”

陈良和揉着耳朵并没有离开，眼巴巴的看着陈良雍：“那个……哥，钱、钱花完了，再给我点儿……”

陈良雍：“一个月给你30块钱还不够花？知不知道一般人家每月10块钱就能过日子了？这才月初！”

陈良和萎萎缩缩的嗫嚅道：“反、反正你有的是钱……几十块钱算什么……”

陈良雍看了一眼这个不急气的二流子混混弟弟，无奈的对身边的一个黑壮如山的汉子道：“铁塔，带他去帐房再领10块钱。”

铁塔嗡声嗡气的应了声：“是，老爷。”

陈良和跟着铁塔歪歪扭扭的出了门，下人们自觉的给这位不务正业的‘二老爷’让开了一条道。看着这个始终打着陈家家产主意的陈良和，陈良雍轻轻叹了口气，又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躺在佟氏身边的孩子，对屋里一众来看热闹的下人说道：“今日大喜，每人赏钱一块，去帐房领去吧，让夫人静一静。”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哗啦一声就走了个干净，陈良雍关上门坐在床边继续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

佟氏：“老爷，孩子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么？”

陈良雍：“就叫云霆，希望以后我儿能够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超越他这个只能平庸度过余生的爹。”

佟氏：“现在这样的日子不是挺好吗？平安富足。”

陈良雍：“女人家的，哪懂什么男儿大志，更何况，现在世道混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谁又能知道。”

佟氏：“可是……这孩子……”

陈良雍伸手制止佟氏接下来的话：“不要说了，这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