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二皇子府热热闹闹的酒宴被迫终止, 众多皇室成员并功勋大臣心情凝重的告辞归家, 各自换了朝服再次入宫觐见。君少优因白身之故,并没有入太极宫议事的资格,遂回了王府等待匆匆而去的庄麟。
这一等便一直等到日暮西山, 华灯初上,晚膳都热了约有三四遍功夫, 庄麟方才匆匆而归。君少优站在门外阶矶上看着庄麟大步流星的身影,面上虽然竭力做出一副凝重表情, 然则眼角眉梢微微露出的端倪与过于轻快的脚步都让君少优敏锐的察觉到庄麟的心情甚好。
庄麟抬眼看着负手立在门前的君少优, 时值初秋,白日虽然燥热似火,但晚间的微风还是有些凉意。君少优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色长衫立于阶上, 青丝拂乱, 衣袂翩然,檐角高悬的琉璃宫灯倾洒出柔和的暖色光亮, 将人颀长的身影照的明明暗暗, 一阵晚风夹杂着几许花香幽然拂过,恍恍惚竟有种乘风归去之感。
庄麟略微晃了晃神,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石阶,将君少优拉入房中,又顺手从衣架上拽了件青肷披风给他披上, 伸手握了握君少优已然冰凉的指尖,皱眉说道:“晚上天冷,你也不多穿件儿衣裳。”
眼见着承影从门外转了进来, 不觉皱眉说道:“你不在他跟前儿好生服侍,东晃西晃的又跑哪儿去了?他平日里闲散惯了,你也变得这么不仔细。若真的为此得了风寒,你自己去陈总管那儿领板子罢。”
君少优伸手推了一把庄麟,开口说道:“是我自己觉得热,不想多穿衣裳。你跟承影发什么脾气。”
言罢,随手又将身上披风扯下来扔在榻上,继续说道:“你这么晚没回来,厨房光热菜就热了有三四遍。才刚我又嘱咐承影去厨房看了一遭,将有些不禁回锅的菜赏给他们吃了,等你回来再另作新的来。光为你这顿饭,今儿承影就折腾四五遍了,你不说赏她,还想罚她不成?”
庄麟闻言,皱眉说道:“不是叫你按时吃饭不用等我嘛。你底子弱,脾胃也不甚合,吃饭再没个时辰,到时候胃疼了还得喝那苦汤药汁子,哪多哪少?”
君少优听着庄麟的话,心内陡然起了一股火气,冷声笑道:“照你这么说,我还是多此一举了?”
言罢,转头吩咐承影道:“去厨房叫传饭。他不吃拉倒,咱们自己吃。”
承影见两人话语间陡然多了几丝火药味,不觉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听到君少优一句吩咐,连忙躬身应是,彻身出去不提。
庄麟见状,只得赔笑哄着君少优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心疼你,怕你不知道保养身子,将来自己个儿难受。”
君少优只坐在案前不说话,庄麟少不得又说了一箩筐的和软话,方才将君少优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
少顷,君少优叹了口气,莫名其妙的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情绪波动特别大,动不动就憋了一场无名火气,人也比先焦躁了不少。总觉得没办法静心似的。”
说着,一脸惊疑的道:“我该不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罢?”
庄麟不太明白君少优口中的“更年期综合症”是怎么回事儿,不过对于君少优适才所言的“动不动便想发火儿”的缘由却是略知一二,当即有些心虚的说道:“别想得太多,也可能是京中琐事烦扰,叫你没法子静心罢了。”
说到此处,不觉想到之前太极宫中君臣之决策,连忙说道:“忘了和你说了,江浙一带有流寇扰民,陛下决定叫我带兵前去镇压。我请旨叫你跟我一块儿去,权当去外头散淡散淡,疏散疏散心胸。”
君少优皱了皱眉,犹犹豫豫地问道:“这次得花费多长时间,别再赶不及明年的恩科加考,恐怕国子监中又有人要说闲话了。”
庄麟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笑道:“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朝廷派一万精兵前去镇压,也就三五日间,必定能平息一切事情。倒是战后的安抚流民之事,兴许要费些心神。”
听闻此言,君少优自以为明白了庄麟为何想让他一同去江浙,不由笑言道:“你这么早便急着邀买民心,也不怕陛下见了心中警惕?”
庄麟微微一笑,故作不在意的道:“你想太多了。我不过是舍不得让你一个人留在京都罢了。江浙之地不同于西北,就算是邀买人心,也轮不到我去做。咱们不过是老老实实地平定匪乱,顶多借此机会游一游江南的山水。你们文人士子不是向来推崇江南烟雨妩媚妖娆吗?”
君少优冲着庄麟抿嘴一笑,一脸的心照不宣。
说话间,承影已经张罗着家下丫鬟捧着茶饭鱼贯入了正房,将案席安设在西侧的小花厅内,布好饭菜后,方才进来禀报道:“请王爷公子入花厅用膳。”
庄麟点了点头,开口吩咐承影道:“过两日我跟少优将动身南下,你带着几个丫头打点行李罢。动作精细些,将少优平日惯用的东西都带着,宁可多带了也别少了什么。”
想了想,又吩咐道:“等会儿告诉陈总管一声,叫他这几日内将府中的马车改动一番,行动之间不要颠簸的太厉害,里面被褥多铺几层,要软软的才好。”
因庄麟自幼投身行伍,这么多年从不安于享受,所以府中一应用度虽奢,但却称不上精致。若是此前也还罢了,庄麟自己惯于骑马奔波,从不在意。可如今多了一个君少优,庄麟宁可前头准备的费事些,也不想委屈了君少优一丝一毫。
而君少优也是个享受惯了的,听闻此言,不觉插口说道:“等会儿我画一张马车的图纸给你,你将图纸给了陈总管,叫他吩咐工匠照做便罢了。”
上辈子君少优位高权重,便想出了无数法子来享受生活。且因他当时颇受帝王重用,经常奔波于各省之间。为保旅途不会太过颠簸难受,便鼓动无数工匠绞尽脑汁研究了那么一辆易于出行的马车。如今听庄麟这么一说,君少优心中一动,挥挥手便拿出了一张图纸交给陈总管折腾。
承影垂手侍立在旁,一一应了。又站了一刻,见两人不再有别的吩咐,方才欠了欠身,彻身出来。
欣然饭毕,庄麟二人于案前端坐了盏茶功夫,照例起身前往后花园子闲逛消食。两人且走且停且闲话,少不得便提到了江浙一带流寇泛滥之事。君少优因想到前世两辈子一些经验,随口说道:“咱们大褚军队大多是马上威风,若入了海便折了一半实力。其实天下之大,除咱们脚下这一片土地外,另有无数广袤领土。所谓□□上国,山河壮丽,与这天下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只可惜咱们偏居一隅,只看得到眼前的风光如许,若是能放眼于千里之外,铸造大船乘风破浪,兴许更有开疆扩土的机会。”
庄麟转头看着君少优侃侃而谈,挥斥方遒的名士模样,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故意开口挤兑道:“说的好像是真的一样,你怎么就知道大海之外还有更广袤的土地呢?依我看,不过是些弹丸之地罢了,茹毛饮血,不加开化。如若不然,也不会奔波千里来我大褚学习礼仪教化,经史子集。”
君少优不顾形象的翻了翻白眼,冷哼道:“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俚语虽是粗俗,但总归是有道理可言的。你眼下光是看见别人不如你,处处学你奉承你,却不知道在你看不见处,人家也是进步如神,今年赶不上你,明年赶不上你,百十年后,千百年后,终有一日能赶上你。届时堂上尊变成阶下囚,那才叫哭都找不着调呢!”
言语间,不由想到记忆中那历经近百年的战火耻辱,心有戚戚焉的叹了口气。
庄麟逗着君少优说话,原本是想劝他开解心怀,却没想到一席话后,君少优越发抑郁起来。心下想了想,开口笑道:“不过是闲谈罢了,竟惹出你这么多杞人忧天来。你既想要造大船入海,这回去江浙便是个机会。咱们大褚向来盛行马上打天下,对船上的事儿确实说不上精通。但是江浙一带临海而居,多少商贾百姓都靠着海上过日子,小船大船也都不少。虽未必能乘风破浪纵横江海,但事在人为,也不过是出资建个船厂,再多招些工匠钻研罢了。你若是喜欢,我还可以向陛下请旨,从宫中拨几个技艺谙熟的老工匠来,咱们便呆在江浙造船,什么时候大船造出来了,咱们再回京不迟。”
君少优有些狐疑的看了眼庄麟,沉吟片刻,眯着眼睛开口问道:“瞧你这撺掇劲儿,好像很希望我在江浙多呆一段时间似的。连我明年恩科的事情都不理会了,该不是你心里打着什么鬼盘算罢?”
庄麟闻言,心下一跳,面上却不漏声色地道:“我才说你是多心多疑的人。我不过是随着你的意思行事罢了,反招来你这么多疑问。其实你在什么地方于我有何不同,左右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咱们两个还能分开不成?”
君少优想了想,觉得庄麟这话也是。不觉开口笑道:“我这两天想事情都有些左,你别在意。”
庄麟笑眯眯说道:“无妨。时候不早了,我们且回房罢。还得商议商议却江浙后该如何行事呢。”
君少优颔首应是,两人相携回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