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演今天的工作不算顺利, 早上被医院喊回去是因一位住院医的患者术后出血, 之前进手术室腰麻探查又不停的导尿,还是无法明确具体出血点。这天早上患者已经因为再次大量出血而再次返台,他只得回去会诊并亲自操刀。
肛肠手术出血算是常见并发症, 但是这个处置不当很容易引发医疗纠纷。好在这家人的术前谈话很顺利,他原本想着忙完后就可以回家了, 谁知道一下手术台,又被医管科叫了过去开会。
他没想到, 自己被病人投诉了。
傅惟演到办公室的时候还一头雾水, 看到的里面坐着的几位患者家属也十分陌生,一直等对方群情激愤地说了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在年初的时候接诊过一位突发性大量便血的女患者。那时候他们肛肠科还没从普外里分出来, 医院急诊人手不够, 他每周要值一天急诊班。那天急诊病人格外多,这位女患者没有家属, 也没有交代既往病史, 傅惟演准备给她指诊的时候对方却突然癫痫发作了。
傅惟演只能给神经科打电话要求会诊。最后他这边的检查结果也不好——对方距肛门5cm直肠的前壁有两处三厘米大小的包块,后来活检取得组织病理,确诊为直肠癌,于是又把病人转到了胃肠外。
今天病人家属再来,傅惟演才知道当时确诊后患者就溜了, 之后又怕家里人知道,只解释说自己得的是痔疮,医院已经给止了血。今天她再次突发性便血, 家属送来的时候便认定了是上次误诊。
医院调出了病例,跟对方解释的一清二楚,然而那边闹了半天没台阶下,又揪着这样那样的琐事不放,一会儿说看既然是女患者,为什么医生不用别的检查要用指诊,听人说这医生是个同性恋,他是不是故意的。
一会儿又说当时患者听到小护士称呼他“得癫痫的”,这样已经泄露了病人的隐私,而且很明显有歧视病人的意思,这个又该怎么算。总之闹来闹去要投诉,还全都算到了傅惟演头上。
傅惟演听地气不打一处来,好在医管科的值班人员是个负责的,知道对方有意扯皮,跟那边你来我往解释的同时又打眼色让他忍住。双方在办公室耗了整整一下午,最后算是勉强解决。
傅惟演期间几次差点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若不是顾及值班小姑娘口干舌燥的讲了半天,他可能早掀桌让他们爱投诉投诉去了。
最后那家人先行离开,他跟值班人员道谢,却被人提醒了一句——他们科室上个月刚从普外分出来,现在还有个副主任的空缺,本来大家就都盯着,傅惟演这时候要是被人投诉了,那仕途基本就要被人拦住了。
值班人员看他心情不好,又打趣道:“你们外科做手术像是做大鱼烹大鲜,开膛破肚,手起刀落的越痛快越好。但是处理这种纠纷却是烹小鲜,小鱼小虾都是搁在锅里不动他,熬一熬就行了,越折腾反倒越不行。”
傅惟演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心里无奈,却也很快地自我调节,跟人道谢道:“是,这有机会得好好谢谢你。”
对方嘻嘻一笑,往外走道:“我才不信这客气话呢,找机会就是没机会,要不今天干脆请了吧,就请我吃对面的水煮鱼就行。”
大家都是中午饭都没吃,傅惟演一看时间快吃晚饭了,干脆答应下来。又琢磨着一会儿快点请人吃完,自己则回家跟杨炯一块吃好了。
他去换了衣服往外走,见小姑娘一脸兴奋,忍不住问对方:“这家有什么好吃的?你们都不觉得太麻了吗?”
小姑娘笑道:“对面快餐店不太干净,远一点也就这家水煮鱼算是大店了。”她说完又好奇地问道:“我们?还有谁呀?是你家属吗?”
傅惟演微微一怔,摇了摇头。谁知道等俩人进了店,迎头就碰上了那个人。
俩人进店,落座成了三个人。韩韬穿的外套有些单薄,脸色发白,眉目生动。他落座后搓了搓手,又哈了口气道:“我今天去医院找你,问了个人说你做完手术走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了。”
傅惟演看了他一眼:“明天你不是婚礼吗?”他顿了下,想说“明天不就见到了吗”,话到嘴边却又觉得略显暧昧,嘴唇动了动,又咽了回去。
韩韬看的真切,有些失望,却仍忍不住道:“是,但是明天就不一样了……”他说完有些怅然,自己扭头看向别处,低声道:“刚刚没见到你,我一个人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以前我们在一块的时候,你要么泡在实验室里,要么就在宿舍闷头啃书,也就后来规培的时候能天天在一块待着。我今天想去以前的地方走一走,想来想去,也就这家店算是常来的地方了。”
他说话直白,一旁的小姑娘也听了个热闹,心想这敢情是前任要结婚前的最后一面。
小姑娘看韩韬眼眸幽黑,气度卓然,不自觉的就脑补了一出虐恋情深的戏码,可是又想到傅惟演已婚,顿时又忍不住同情他家里那位,心想也不知道这三人什么关系。
不多久菜上齐,韩韬还多点了几样,又另要了一份甜点给在座的唯一一位女士。他除去一开始的慨叹之外,其余时候表现的都很温和克制,又十分照顾小姑娘,聊起几人的工作来也是颇有见解,小姑娘不经意间知道了他的背景,又得知他自己开了一家综合性医院,将来可能会对外招聘,惊讶之余不免暗自留心,想着这也是个人脉,将来可能能用上。
她心念一转,也知道对方的用意,吃饭便故意慢下来许多,中间又几次借口去洗手间,几乎大半的时间都留给了这俩人独处。
傅惟演起初不耐,却又被韩韬的一句话堵住。
韩韬直言道:“我们俩几年的感情,哪怕念及我这些年跟你上过的选修课,请你吃过的饭,陪你吃过的苦打过的工……你就至于连这几个小时都不给我吗?”
傅惟演沉默半晌,提醒道:“你明天就结婚了,不用准备吗?”
“不用,各处都有人负责,我只需要出面就行。”韩韬道:“现在结婚有几个自己操办的,你真躲我也不用找这样的借口。”
傅惟演无奈,当时他和杨炯结婚,虽然明说了都交给婚庆公司就行,但是杨炯还是事事亲力亲为。婚礼的前一天,杨炯又专门跑到他的公寓里商量了半天细节。结果第二天傅惟演迟到了。
他那天睡过了头,匆匆开车赶去酒店后就发现杨炯穿着礼服满场跑,急的满脸都是汗。
那时候傅惟演正往二楼去,视线总不自觉的被楼下的那个身影牵引,谁知道不看不要紧,看了几眼后他自己反倒突然就紧张了,一个过家家似的形婚婚礼,在那一刻突然多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他当时没多想,更没想到俩人日后竟然会假戏真做,还跳过了磨合期,直接进入了老夫老妻的模式。
傅惟演想到这不自觉露出一点微笑,韩韬在一边微微一怔,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傅惟演诚恳道:“我平时不是找借口躲你,只是工作忙,我在家里的时间本来就有限,所以没有时间出来。”他说完一顿,又道:“可能你结婚后就能懂了,人就是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的事,以前年轻,谈谈恋爱,耍耍酷疯一阵是再正常不过,可是现在我大概老了,每天下了班就想回家吃个饭,跟家里人一块瘫沙发上看个电视,看看报纸。”
他说到这想起来,摸了摸口袋想要给杨炯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忘在办公室了。
韩韬道:“可能是吧。但是为什么孙牧找你你就能有时间?师兄找你你也能抽出空,到我这就一次都不行呢?”
傅惟演一怔,抬眼看他。
“以前你看不得我跟其他人有任何暧昧的关系,哪怕只是他们喜欢我也不行,我虽然跟你吵架,但其实心里也高兴,觉得这是你喜欢我,太在乎我所以吃醋的表现,现在一想我简直是太傻,你那不是吃醋,你只是原则跟我不一样。”韩韬道:“其实你这人挺独的,你喜欢的东西别人一点都不能碰,你在有些方面独占欲太强。有时候又一点不予变通。”
傅惟演不以为然。
韩韬却又接着问:“所以我也看清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但是我始终有一个疑问。”他说到这微微顿住,神色有些认真,低声道:“既然我都要结婚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在我刚回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打算要复合的?”
傅惟演想了想,半天后略一点头:“是。”
“那……”韩韬欲言又止,最后仍问道:“你是不是本来计划过要跟我结婚?”
傅惟演这次没再言语,他扭头看向窗外,过了半天后才转过脸来,淡淡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又一举杯,道:“以水代酒,祝你新婚快乐。这段饭你结账吧,告诉在洗手间的那位,我家里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回了医院办公室,拿了手机出来,上面显示着有三个未接来电。
傅惟演叹了口气,回拨过去,那边却也无人接听。他以为杨炯可能提前睡觉了,毕竟这周后者一直很疲惫,又想到自己的科室竞争,医院里的行政关系,新收的病人如何用药,心头烦闷,还有一点无法忽略的,因为韩韬的话想起的一些过往。
不可能完全的没有波动,他现在都很难想象自己之前会有那么多次的情绪爆发,也很难想当时自己做过的俩人规划,详细到工作和生活,俩人各自职业方向,结婚时间,婚后安排,养老退休……一步步详略得当,他曾经有信心一切按部就班地实行,觉得这样最好不过。
那些激情和憧憬随着时间和人的改变慢慢消散,以至于后来他再想到结婚,也就是找一个人,能热汤热水吃上饭,回家有人说说话而已。
傅惟演以前不愿回想,觉得人这一生中大概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无奈,没事拿出来咀嚼,就像吃以前嚼过的甘蔗渣,糖分早已被榨干,满嘴粗糙无口感可言。
而他跟韩韬之间的遗憾,一半是少不更事的冲动和乐观,另一半是对于自己付出后所得结果的不满和怨怼。他们都有改变和付出,只是对方付出的那些,不是他最需要的。
这个城市一如既往的安静祥和,北方小城,海洋气候,住起来的确比其他地方舒适不少。他们上学的时候这里还有着老城区的苦情味儿,市政天天挖路修管道,搞得市民怨声载道,恨不得给马路装上一条拉链给他们用。现在几年过去了,再看市区已经是高楼林立,道路平整,规划得当。
傅惟演驱车回家,他看这灯火通明的城市,心想什么东西都是往前走的,城市是这样,城市里的人也是这样。他打开车里的音乐,降下车窗,等着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又绕了趟远路,直到身上的水煮鱼味和心里的烦闷一块儿吹跑,这才掉头回家。
第二天傅惟演醒来的时候杨炯已经出门了。昨天他到家后才想起给杨爸爸扫墓的事情,但是那时候杨炯已经困急,他把人喊去床上睡觉,没等问起杨炯又酣睡了过去。
桌上留了早饭,是简单的白粥和包子,看着像是从灌汤包店里买的。白粥下面压了张纸条,是杨炯留的,大意是他今天和杨佩琼去办点事,只能他自己吃早餐了。又叮嘱他今天去参加婚礼的话注意看好钱包和手机,如果可能会喝酒的话最好打车去,一定注意安全。
傅惟演不觉笑笑,把纸条折起来收好,坐下吃了两口,又不放心,问杨炯:“你在哪儿呢?”
杨炯刚正接着杨佩琼去墓园,冬天墓园一般是六点半开门,以前他们娘俩都是最早来,今天杨佩琼出发的有点晚,多少就有些心急。
杨炯听到信息提示的时候瞥了一眼,开车不方便回,干脆仍继续劝杨佩琼道:“不会晚的,咱一定是第一个。”说完又看他妈一眼,忍不住笑道:“杨女士今天真少女啊!”
“什么少女,”杨佩琼轻轻啐了一声,也跟着笑道:“都成老太太了,我明年就六十了。”
别人扫墓都穿的很素净,她却正相反,平时不好意思传出去的时髦外套,又或者颜色鲜艳点的小围巾,杨炯给他买的好看的包包,她都会在这一天扮上,好像要做一天的都市少女一样。
别人对她这样难免会有所好奇,杨佩琼倒是很早前就跟杨炯解释过。她说,咱娘俩的苦日子过去了,现在够吃够喝,别穿的惨兮兮的,都意梁每吹悖盟涝酃猛谩
杨炯听多了,不免也受到一些影响,不管混得好不好,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极少露怯或哭诉自己的不易。
双亲对他的影响也远不止这些,他对家庭生活的信心和向往,也是因为来自于自家爸妈。杨炯不觉感慨,又想自己周遭的人不少外面看着光鲜,实在里面问题百出的,像是他现在不太愿意接受雷鹏和许瑞云离婚的事情,可是事实就是这俩不仅离了,到现在为止也甚少有所交集。
杨炯忍不住想起弗朗,犹豫半晌,跟他妈说了,问道:“你说我把他辞了,合不合适呢?”
杨佩琼想了半天后道:“以前你爸生意上的事我没插手过,所以要是说管人,我更不懂了。但是要从人情上来说,假如这人工作干的不好,你把他辞了算是正常。要是他干的还行,你就最好跟小傅商量下。”
她说道这略微停顿了一下,转过脸对杨炯道:“你要明白,这个公司现在还是小傅他爸的,这件事如果是小傅说,我看他不顺眼,我要把他开了,那他爸肯定没意见。但是如果是你那就不合适了。你刚开始干,还没等立功呢,最好少出头。”
杨炯也想到过这一层,但是又想弗朗和孙牧的关系,心里不觉就有些犹疑。
墓地离着市区较远,杨炯跟杨佩琼扫完墓后再回家已经是晌午。杨佩琼照旧去午休,杨炯在自己的卧室里逗了会儿猫,又看着时间,约莫着傅惟演那边差不多结束了,试探着给他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第一遍没通,等过了会儿,那边却回过来了。
杨炯问:“你那儿结束了吗?”
“还没,”那边有人道:“是杨炯吗?我是韩韬,麻烦你过来接一下傅惟演吧。”
杨炯一愣,问他:“他怎么了?”
韩韬顿了顿,道:“他喝得有点多了。刚刚跟江志宏起了点冲突,在休息室里等着呢。不过没受什么伤,你别担心。”说完又道:“他今天开车来的,你一会儿打车过来就好了。”
杨炯觉得怪怪的,心里又放心不下,匆匆挂掉电话拿着衣服出去了。这边打车不方便,仍开了自己的车去。
等到了韩韬说的酒店,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杨炯跟人谢过,跟在后面往里走。酒店的一楼大厅已经整个被人包下,从门口到宴会厅一路鲜花布置,杨炯被不少珍贵花卉扎的花束给惊了眼,心想这个季节也不知道从哪儿空运了这么多花。再看里层布置,地方宽阔,桌数不多,相互之间或隔着假山流水,又或隔着足够长的藤蔓树枝布景,私密性足够,气场也相当足。
杨炯不禁咋舌,心想现在都说不能大操大办,但是看这架势,虽然人数是少了,但是花费还不知道要高出自己那场的几倍,也不知道傅惟演他爸看到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当初办的寒酸了。不过那时候他一分钱都恨不得掰开花,眼界和接受度有限,再怎么铺张也想象不到现在这样。
他又匆匆朝里打量了一眼,看到了一位新郎打扮的人,小肚微突,略微有些发福,但是浓眉大眼,长相也算中上。新郎一个人在下面敬酒攀谈,韩韬却不见踪影。杨炯又多看了急眼,心里吐槽道,莫非这人扔下了他自己的老公在陪我老公?
谁知道等被人带到了一间休息室,敲门进去,韩韬果然在那。
只是韩韬在,江志宏也在。这俩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傅惟演则自己独占了整张沙发,怀里抱着抱枕,靠在一旁的扶手上闭目休息。
杨炯有些摸不清情况,扫了江志宏一眼,见他脸上带了乌青,身上的衣服也有些褶皱,傅惟演这边倒是什么事都没有,顿时放下心来,也没了问的兴致。
江志宏却对他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之后仍就着先前的话继续对韩韬道:“……行,反正这样了,我是看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心都在他身上。”
韩韬微恼,皱眉道:“你俩在我婚礼上起的冲突,怎么现在还扯上我了?”
江志宏呵呵笑道:“是,我俩起冲突,但是你拉偏架是不是也走点心。你就差叫人把我捆住,擎等着姓傅的踹了是吧!”
韩韬也冷声道:“你知道他不能喝酒还拿话激他,是存的什么心?等着他喝醉了没力气好让你下手吗?”
杨炯左右看看,心里虽然不待见韩韬,却也觉得这事儿办得好。又想江志宏行了,参加两次婚礼凑足了自己和傅惟演的夫夫双打,值得纪念。
他过去扶人,却冷不丁听韩韬转头对他嘱咐道:“傅惟演这两天可能心情不好。”
杨炯一愣,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看他。
韩韬顿了顿,低声道:“他跟你提过吧?昨天一块吃饭的时候我才听说,现在他们科室竞争激烈,这两天医疗纠纷又多,他手底下的医师靠关系进去的,水平也不行,少不了他在后面帮着收拾篓子,今天他喝酒可能也是解闷,你劝着他点……”
他说话的音量不大,傅惟演似乎睡着了,没什么反应。杨炯脑子里嗡的一声,不自觉呆了呆,后半截儿竟然也恍神,漏过去了。
韩韬看他神情诧异,也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杨炯心里却在想,昨天他们吃饭?是跟谁吃饭,应该不是傅惟演吧,一定是他听别人说的,毕竟他们俩共同认识的人那么多,随便那个吹吹风就都知道了。
他极力镇静下来,转过脸对韩韬笑道:“哦这个啊,知道。”
他说完转身去扶傅惟演,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手脚更为乏力,软绵绵的像是被人抽去了力气。
身后有人问:“杨炯,你没事吧?”
杨炯暗自吸了口气,低头看着沙发上睡着的人,平静道:“没事,你们俩能先出去吗?我在这等他一会儿。”他说完觉得似乎理由还不够,又添了句:“这屋里空调太足,要他是醒了立马下楼,被冷风一吹容易感冒。”
韩韬道:“行,这边宾馆休息室足够用,你们沉住气就行。”
杨炯背对着这俩人,听到一会儿房门被人带上,自己摸到沙发另一侧,慢慢地坐了下来。
茶几上放着傅惟演的东西,一个不大的皮包,一侧放着他的手机。
杨炯想起他有两个手机,一个是老式的超长待机的,用做工作号,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另一个是智能机,上面装着几样通讯软件,还有两款简单的游戏。
俩人结婚这么久,杨炯从未对傅惟演有过什么不好的猜测,也没看过他的手机,问过他任何通讯工具的密码。甚至杨炯还十分大方地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傅惟演和韩韬之间的交集太多,除了感情之外估计也会有其他必要的联系,要完全避开不太现实。所以只要傅惟演能把握好尺寸,他们俩见面也好联系也好,自己不必过于紧张。
可是现在,他却忍不住鬼使神差的拿起了傅惟演的手机。
杨炯的心里突然腾起一股久违的惶恐,大概像是几个月前他在家里等着公司的续约合同,或者再往前几个月,他站在菜市场门口打电话逼问江志宏是分手还是结婚,又或者再往前很多年,他第一次去剧组求工作,茫然无措的站在别人门外,等着一句行或不行的审判。
杨炯匆匆打开第一个手机,看了一旁的傅惟演一眼,飞快地点开了几样通讯软件。傅惟演的好友不算少,有几条未读消息,有医院的医生或护士,各阶段的同学,还有疑似病人家属感谢语。杨炯跟这些人没有交集,只能认出一个老李。他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问题,又不敢点开看,怕状态显示已经看过之后被傅惟演发现……
在要退出微信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一点,又返回通讯录列表,找到了一个金鱼的头像。
金鱼的名字是一个英文字母h,杨炯点进去,一条条往下翻。
最早的一条是一个月前,都是些感慨时光易逝,往事不再的语句,配图很少,既不炫富也不拍摄日常。
杨炯又往前翻,突然看到了一个圆柱形的鱼缸。鱼缸上贴着一个小标签,上面的购买日期是几年前。鱼缸里养着几只兰寿,下面有棵金鱼草。这一条没有配字,杨炯又看了一眼,却突然想到,这金鱼草叫绿菊。
而在同一天,傅惟演也发过朋友圈,拍了张绿菊,还故意注明叫绿牡丹。
上面看不出他们俩人发更新的时间先后,杨炯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不要着急,又一条条看到最早的那条。
那是他和傅惟演结婚前的一个月。
韩韬发了第一条信息,是在国外机场的免税店,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自拍,这张的笑容自信且迷人。另配字道——我马上回来了,等我【玫瑰】。
这个手机翻来翻去,没有任何聊天记录,似乎韩韬只是存在于朋友圈里追忆往昔一样。可是杨炯却很难相信韩韬不会给傅惟演发私聊。假如韩韬发过了,现在俩人连对话窗口都没有,只能说明傅惟演给删了。
房内空调打的太足,杨炯不自觉冒了一头的汗,他身上热的烦躁,双手却冰凉,并不太听使唤。这使得他拿起第二个手机的时候,在茶几上磕出了很大的声响。
一旁的傅惟演动了一下,杨炯却已经无暇顾及。他给手机解锁,径直点开了信息收件箱。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条短信,每一条都长达两页,发件人是韩韬,时间是昨晚22:05,状态显示已读。
杨炯抹了把脸,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里面的内容却不暧昧,从头缓缓读来,不过是对晚上撩人聊天的感慨,其中不乏对过去的追忆和懊悔,以及对心爱之人的真诚祝福。
只是或许言语太过真诚恳切,又或者是那些回忆细节太真实,男孩的付出和冲动太让人动容……杨炯从头看到尾,看他们一起上自习的糗事,看傅惟演一夜起床几次给他盖被子,看俩人吵架后曾痛苦崩溃,傅惟演蹭为他跟追求者打了一架,差点骨折……杨炯知道傅惟演很爱护自己的手,平时可能伤手的运动他一概远离,刚刚看到江志宏的样子还想着傅惟演果然更喜欢出腿……
可是现在,他看着别人的过去,不自觉地代入,又生生抽离。
他之前知道傅惟演跟他偶遇的那天,原本是要去接韩韬,但是他不知道当时这俩人正打算复合。他知道傅惟演和韩韬相恋了整个学生时代,却没想道傅惟演也会全心全意,像是一个傻小子。
他带自己去吃过的灌汤包店,自己跟他聊天时他仍记得的“绿菊”……
以及原本是天生一对的条件,横插在这俩人中间的自己。
杨炯忍不住想,如果他是旁观者,那这会儿一定恨死了那个姓杨的,要把他从这三角关系中拉倒一边不要碍事。而且他一开始以为他,傅惟演,江志宏和韩韬之间,是一个四角恋……可是今天他被当头一棒敲醒过来,才明白那三人之间的感情才是双向的,傅惟演对江志宏的敌意,从很早之前就存在,也跟自己没关系。
这个四角关系中,似乎只有自己是单箭头。
杨炯在那怔怔半天,一会儿暗自劝自己,又什么好不满足的呢?现在人家也结婚了,你俩日子也好好的,管他过去的事情干什么。一会儿却又有个更为不甘的声音浮上来,简短道:这也太他妈难受了。
什么情什么爱,除了最初的心动,剩下的都是破布糟糠,放在油料桶里滚了一圈拿出来而已。外面看着再光鲜,但改不了本质是馊的。
杨炯忍不住跟自己较劲,他觉得有些胸闷,深吸了口气,最后仍按捺不住,突然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没坐电梯,自己从消防通道走下去,之后越走越急,等出酒店大楼的时候,他眼前辈水雾蒙住,却仍不停下,一口气找到了自己的车子开门进去。
杨炯暗骂自己不争气,狠狠抹了下脸,又仰头,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等心情略微平复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他想了想,最后选择给孙牧发信息道:“孙牧你好,我是杨炯,傅惟演喝醉了,我来接他但公司有事,我需要先走一步,你方便暂时照顾他一下吗?”
他发完后把手机往一旁一扔,重重地靠在了座椅上。过了会儿,手机屏幕上显示回复。
孙牧:好的,方便。
过了会儿,手机又响。
是席桐来电。
杨炯一愣,忙从一旁抽了两张纸擦了下鼻涕,接了起来。
那边席桐问道:“杨儿,跟我上个节目吧?”
杨炯闷声问:“什么节目?”
席桐嘻嘻笑道:“是个综艺节目,嘉宾挺多,你不用怕。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宣传下咱的剧好了。”
杨炯犹豫,想了想忍不住问:“是剧组的安排吗?”他说完一顿,揉了下眼睛继续道:“是这样,《新娘》那边我表现太差了,怕影响我们新剧的形象。”
他对观众来说太过陌生,到时候上了节目增加了曝光,别人可能回去搜他。什么搜不到算是好的,万一大家看到了自己辣眼睛的那个角色,一想他在《逆旅》里竟然是主演,那就坏了。十有八九会影响大家的期待值。
杨炯对于自己不能给剧组带来正面宣传一直很惭愧,特别怕不小心再拖后腿,也怕耽误了席桐。
席桐却道:“没事,那个剧整体都辣眼,你算好的了。正好上节目吸吸粉。”其实他这边原本计划的是自己带着公司的一个新人上去,这样去的一共12个嘉宾,作为新年特辑。可是那个新人前天给女友准备圣诞礼物不小心摔到腿了,虽然不厉害,但是录制肯定来不及。其他人选合适的,席桐又有些不对付。
反正左右靠的他的人气,苏安看他惦记着杨炯,干脆也顺着了。
席桐道:“单人镜头很少,就是凑个数,估计到时候你的剪吧剪吧就没了。”又紧接着道:“就是时间有点紧,周四录,你得周三先到我这跟我回合。怎么样,你录不录?”
杨炯侧脸看着窗外,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今日的韩韬,以及当时婚礼上瑟缩的自己。他平静了一会儿,拇指忍不住搓着手机的边缘,像是勾在线上的心思,犹豫不定。
席桐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会儿,他听到杨炯说:“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