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如晏倾君所料想的那般,祁天弈来宜沣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顾旁人眼色对她关怀备至。每来过一次,人走之后大量的赏赐紧跟着被送过来,当然,是打着赏赐“绍风郡主”的名头。不过几日,宫中纷纷谣传,宜沣殿恐怕会飞出一只金凤凰。
这金凤凰,有人说是皇上迷上了绍风郡主身边的宫女,对其百般爱怜,也有人说是低调温顺深入简出的绍风郡主虏获君心。
一月之后,祁天弈几乎日日溺在宜沣殿里,与楚月谈笑说唱。晏倾君每每识趣地找借口退下,坐在房内的窗边刚好能看见他们在沣水湖边的凉亭里,一个抚琴低唱,一个眯眼欣赏,好不惬意。
“思甜,你入宫多久了?”晏倾君随手抓了一只荔枝,慢慢剥开来。能在这个时候尝到新鲜的荔枝,还真是她沾了楚月的光。
思甜恭顺道:“十五年了。”
晏倾君有些意外地扫了她一眼。小宫女一般是六岁入宫,那她就是二十一岁了?看那副天真干净的脸,还真不像比自己大了六个年头。
“郡主莫要好奇,奴婢生就一副娃娃脸,看不太出来年岁。”思甜收到晏倾君的眼神,甜甜一笑。
晏倾君微笑,十五年,应该知晓宫中不少事情才是。
“皇上以前可曾对哪个女子……如对楚月这般?”晏倾君假作好奇地问思甜。自从上次在兴华宫把晏卿掐了一把,他就没再来找过她,也不知是不是积怒在心,真是小气。她无法从晏卿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便只有看看思甜这里能否解开她的疑虑了。
思甜远望凉亭处,长叹了口气,惆怅道:“皇上天性好玩,还是皇子的时候奴婢就听说他时常与身边一名宫女溺玩,为此还受了先皇几次责骂。若说对女子好……皇上该是对那宫女最好。”
宫女?
晏倾君扬眉,问道:“你见过那宫女么?”
思甜连连摇头,“当时奴婢品阶还小,哪有资格站在皇上身边。”
“那她人呢?”晏倾君仍是好奇道。
“好像……八年前投湖没了。”思甜又是一声叹息。
“哎,真可怜……”晏倾君应景地怜惜一番,转眸道,“好生生的一条命,为何要投湖呢?”
思甜眼神一闪,垂首道:“奴婢不知。”
晏倾君看出思甜有所隐瞒,却也不再多问。
“郡主,奴婢为您添点妆吧,今日一早丞千宫的人就来过,说扶汝太后召您过去用晚膳。”思甜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拿出一套全新的衣物。
晏倾君仍是柔顺地颔首,慢慢地吃掉荔枝吐下核。有些事情,总会一点点剥去外衣吞掉果肉露出最后的真相来!
凉亭内的楚月身上掠过一道凉气,打了个寒颤。祁天弈忙揽住她,柔声问道:“月儿觉得冷了?”
楚月连连摇头,丹凤眼里倒映着湖面磷光似的波纹,对着祁天弈微笑。祁天弈的眼神瞬时又柔了几分,看向楚月,那神情似要化出蜜来。他单手搂过楚月在胸口,一手抚上他的长发,五指在其中穿梭,滑过每一丝,没过每一缕。
“今后,你就陪在我身边,可好?”祁天弈眯着双眼看向烟雾弥漫的沣水湖,黑色的眸子似乎被湖面的雾气萦绕,混沌又溢满柔情。
楚月羞涩地缩了缩脑袋,嗔道:“皇上……”
“你该唤我弈儿……”祁天弈的眼神并未收回,神色愈加安逸温柔。唤他弈儿,多年前他也让那女子这么唤他,落英缤纷时节,大雨滂沱之季,秋风扫落叶,冬雪覆皇城,只有她陪在他身边,唤他“弈儿”,欣喜的,无奈的,娇嗔的,恼怒的,一声声一句句,从未在他耳边淡去。
“弈儿……”楚月声音极细,试探地唤了一句。
祁天弈眼睫一颤,竟是红了眼圈,蓦地闭眼,垂首攫住楚月的唇。
瞧,她现在在他怀里,温顺地娇弱地心甘情愿地躺在他怀里,从不曾离开。
***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
祁国在东昭西面,比不得东昭两面环海,天气湿润温和,晏倾君踱步出宜沣殿,不过片刻功夫,额间已经染上细密的汗珠。
她眯眼看了看落日,时间,果真是快得无知无觉呢。
春季时她还是失宠的“倾君公主”,在东昭皇宫内等着奕子轩从白子洲回来,到了夏季她却是“绍风郡主”封阮疏,赶着去见她在宫中唯一的“靠山”。
“见过晏公子!”思甜突然停下行礼。
晏倾君闻言,收回眼神看向前方,果然见到晏卿正迎面走来。
今日他穿了一身雪白色的袍子,藤兰暗纹在绯红的夕阳下一褶一皱。他步履悠闲又不失稳重,一步步地走近她,面上仍是习惯性的微笑,仿佛这世间最温柔最谦和的男子。只是,眼底的那丝若有似无的淡漠总是让晏倾君很适时地捕捉到。说适时,因为那双眼扫过晏倾君时,那抹淡漠就变成明显的揶揄戏谑,随即消散,恢复成他谦谦公子的模样。
两个本该陌生的人,一个扮演的是与世无争的谦和质子,一个扮演的是柔弱寡言的失忆郡主,碰上了,互相客气地笑笑,连寒暄都免了,便擦肩而过。
“郡主……”思甜小心地推了推突然怔住的晏倾君,暗笑莫不是郡主也被东昭五皇子的美貌震住。
晏倾君眨了眨眼,稳住心神,笑道:“走吧。”
刚刚,就在她与晏卿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不知他是以什么样方法说了一句话,语速极快,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到她耳里。
“有重臣上奏绍风郡主正值嫁龄,品貌出众,又建有大功,堪为一国之母。”
这句话听在晏倾君耳中,无疑是惊天一雷。后位之争,向来是有权有势的家族之争,在这祁国,其实也就是璋华背后的邱家和扶汝背后的越家之争。如今加上一个她,算什么?本来她只需在这皇宫里选择一个强者依附,而那强者,她已经选好了。若是淌进选后的浑水里,只有被利用的份,一不小心站错了边连命都保不住!
“思甜,你之前是不是还说过,今日邱家长女和越家嫡女入宫?”晏倾君假意好奇地问道。
思甜颔首,“她们今日一早便受召入宫面见两位太后,这个时辰该是回去了才对。”
晏倾君恍然地点头,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继续向丞千宫行去。
若她所猜不错,今日扶汝诏她过去,便是提选后一事吧?或许,会委婉地交给她什么任务,助她越家女子得后位?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要扶她为后,除非扶汝想与越家决裂,信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背后只有封家旧部的“私生”郡主。
“疏儿,你来得正好!”晏倾君正想着,扶汝温柔宠溺的声音将她拉出思绪,忙屈膝行礼。
“快快随哀家去兴华宫。”
晏倾君一礼未成,便被急速赶来的扶汝扶起来,拉着她的手往兴华宫的方向走。晏倾君略为不解地瞥了一眼扶汝,见她面露焦急,神色凝重,柔声问道:“太后,可是发生什么大事?莫要急着赶路,伤身不好。”
扶汝闻言,步子反倒更急,面上浮起无奈,叹息道:“刚刚有人来报,皇上与璋华太后在兴华宫闹了起来,这、这让哀家如何不急?我们快些过去才是。”
晏倾君敛目,加快了步子。祁天弈与璋华闹?闹什么?真闹还是假闹?
***
“为何不可立她为妃?”
一众人等刚刚走近兴华宫,便听到祁天弈执拗的质问,嘶吼着传出来。宫人个个面色煞白,有两名公公欲要关上大门,一眼瞅见扶汝带着晏倾君过来,齐齐地跪地行礼。
扶汝特地嘱了身边的宫人不必传到,晏倾君估摸着她是怕“打扰”了祁天弈与璋华的争吵。果然,璋华本来还压低的怒斥声,在殿外公公行礼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晏倾君只隐隐地听到了半句,“你怎么能有这个心思?她……”
兴华宫,宫内宫外一时静下来。
风止,夕阳洒金。
晏倾君这才注意到,除了一地的宫人,大殿外还跪了两名女子,只看背影,身姿纤细,看衣着,华而不俗,看发饰,贵而不奢。晏倾君侧目,看了看只剩半边脸蛋的夕阳,再扫了扫在地上身形已经有些许颤抖的女子,料想是今日一早入宫的越家和邱家的两名女子了。居然就这么跪在殿外,看那模样跪的时间还不短。
“从小到大朕听了母后多少话?十五年来无论你说什么,朕都听!外边那两个,你说要立哪个为后,就立哪个为后!只要让月儿做妃!”即便听到宫外的礼拜声,祁天弈好似并不打算停下来,沙哑着声音低吼道。
扶汝带着晏倾君一步步走近大门,面色凝重。璋华却是突然出了殿,面色不太好看,勉力挂着笑,直直地看着扶汝,沉声道:“皇上,你都快满十六了,还要与哀家耍孩子脾气么?看妹妹都被你吓到了。”
祁天弈没有应声。
璋华接着开口,声音低沉,甚至带着一丝阴鸷的威胁,“皇上!你今日只是闹闹小脾气可对?”
殿内安静,半晌才有微弱的声音传出来,“是。”
“那还不出来见见你扶汝母后,安抚安抚她?”璋华的语气愈加阴沉。
祁天弈明黄色的龙袍这才渐渐地出现在阳光下。他双眼渗着血丝,面色泛白,双唇却是诡异的缨红,眼里泛着怒气,却是对着扶汝低声和气道:“母后,无甚大事,是朕一时冲动。母后先行回丞千宫,明日朕再向母后请安。”
扶汝疑惑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名女子,正要开口,璋华又道:“皇上,你看你今日一时气恼,罚得两个姑娘跪了大半日,让她们如何回府?要不今日就留她们在宫里住上一日,如何?”
“是。”祁天弈低着脑袋,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
璋华挑眼扫过晏倾君的脸,笑道:“绍风郡主的宜沣殿最为空旷,风景独好,两个姑娘久想与绍风一见,今夜就让她们留在宜沣殿可好?”
“是。”祁天弈的声音愈低,看都不看眼前的人一眼。
“那此事就此罢了!送婉儿和梅儿去宜沣殿。”璋华转首对着身边的宫人吩咐,随即看向一边的祁天弈道,“皇上若还有事,我们母子俩关起门来说。”见祁天弈呐呐地点头,璋华平视前方,声音威严,“其他人,退下吧。”说罢,转身进了大殿。
祁天弈本是紧随着她的脚步,想到什么,停了下来,回首道:“母后先行回丞千宫吧。”说罢,给宫人使了个神色,示意关门。
扶汝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哼”了一声,甩袖快步离开,晏倾君急急地跟上。
***
扶汝气得不轻,一路上喝散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了晏倾君。到了丞千宫,往日还算热闹的宫殿竟是黑乎乎的一片,一个人都没见着。晏倾君心中腾起一阵不安,却也无暇顾及,跟着扶汝进了殿。扶汝一入门便不顾形象地端起茶杯便灌了一大口,随即用力砸在地上,双眼瞬时红了一圈。
“疏儿,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哀家在皇宫里过的日子。”扶汝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那模样,虽说美人迟暮,却别有一番风韵。
晏倾君垂下眼睑,呐呐地安慰道:“太后宽心,今日可能是皇上心情不佳,所以……”
“所以不顾我这个亲生母后的脸面?所以不管什么话都只肯跟璋华说?我何尝不是一心为他好?”扶汝拿出锦帕擦了擦眼泪。
晏倾君记得,上次她掩去眼中的那抹幸灾乐祸,也是用的这条帕子。祁天弈会为了楚月与璋华大闹,在她预料之中吧?更是她所乐见之事,所以那时她才有了那样的表情。那她现在还在自己面前演戏,看来是另有他意了。
“太后莫要忧心,您和皇上才是骨肉血亲,皇上是现在还小,不懂事而已。”晏倾君继续扮演着乖巧柔顺的郡主角色。
扶汝一手拉她坐在她身边,长叹口气道:“哎……血亲又如何?他从小到大就不曾亲近我半分,凡事只听璋华,处处与我作对。疏儿,反倒是你,乖巧懂事,又会体贴人……当年,是哀家对不起你爹,如今看到你就想好好补偿,是真真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来看。”
“谢太后抬爱。”
晏倾君欲要起身行礼,被扶汝拉住,叹气道:“疏儿,我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年啊。”
“哀家”变成了“我”,晏倾君凝神静听。
“我在姐姐之后一年进宫,为了争宠姐妹反目。随后姐姐被先皇赐死,我才发现争宠夺爱,空中云雾里花,皆是虚幻,哪比得上我与她十几年的姐妹情?”扶汝双眼看着窗外微薄的夜色,眸中流光反转,清冽耀眼,“自那以后我连弈儿也不争,由着他让璋华养大。可是,人在宫中,有多少由得了自己?就算不为我自己,为了整个越家,这太后之位,我也得坐稳当!疏儿,你能明白么?”
晏倾君轻轻颔首。
扶汝缓缓地拍着晏倾君的手,语重心长道:“疏儿是聪明的孩子。此前你也该看的到,璋华对你处处不忍。若我在宫中失势……哎……”
晏倾君懵懂地看着扶汝,好似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疏儿,你未曾在宫中生活,又没了往日的记忆,这争权夺势的利弊你是无法通晓。你只要记得,身在宫中,许多事情便由不得自己,即便是违了良心的事,也是要做的。你仔细看看周围,对你好的有几个人?我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来看,一心为你好。可我一旦失势……你在这宫中,怕也是步步维艰。”
“疏儿明白。”晏倾君感激地微笑。
“好了,夜深,你回去吧。”扶汝又拍了拍晏倾君的手背。
晏倾君行礼退下,出门,果然夜色已浓。丞千宫外居然仍是空无一人,晏倾君敛住心绪,快步离开。
扶汝与她说的这番话,她若信了,死在这祁国皇宫里那也是活该!
只是,她今日特意的一番拉拢和提醒,用意何在?而且,晏卿与她说到的“选后”一事,她只字未提。
夜色靡靡,静谧无声的祁国皇宫,恐怕就要风起云涌了。
晏倾君快步前行,已经隐隐看到宜沣殿闪烁的灯烛。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子,却见到一人低着脑袋急匆匆地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她定睛一看,像是思甜,正要开口唤住,思甜也抬头见着她,高声哽咽道:“郡主!郡主你去哪儿了?”
思甜向来稳重,晏倾君还未见过她如此急切的模样,心中不由地咯噔一下,不解道:“思甜?你……”
“郡主!您快随我回去。”思甜未等晏倾君的话说完,已经抓住她的手,哭道:“郡、郡主!楚……楚月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