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过去在无声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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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意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 一个和他同样的人——好吧, 也许他自己还不如这位童儒初先生,或者同学,为什么他可以毫不在意地把感情说得那么随便。或许, 是他压根跟童儒初的世界不同,他正想跟童儒初说点什么, 但是,还是闭了嘴巴。

屋角的欧式大摆钟在来回摆动着, 屋子里的电视里, 一群孩子围着着解晓东在那里欢唱:“……最爱吃的是那个小葱拌豆腐……”。

“抱歉,抱歉,晚了, 晚了……耽搁了!”随着一阵的哈哈中夹杂着透亮的声音, 盛意慢慢扭过头。他没跟着童儒初站起来,但是, 童儒初眼睛里闪着的那一股子压抑不住的高兴与雀跃却是瞒不过他的。盛意喜欢观察人。

“大哥, 你回来了。”童儒初高兴地迎过去冲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眼睛笑成一条缝的男人打招呼,招呼打完,他客套地冲着跟在这位男人身后的曾旭笑笑,话倒是真关心:“太子哥,医生说什么, 要不要紧?”可惜,他眼睛很快回到了眯缝眼男人身上,不停地打量着他, 就要看出花来了。

盛意没站起来,他想着自己被强拉来,怎么着也要表示一下不满,所以他没动,再说了,在看守所,他跟那些所谓的坏人在一起住了那么久。坏人?谁又是好的,谁又是坏的呢?一时的贪念转不开而已,住进去了,都是秃脑袋穿号衣,没啥区别。

眯缝眼一直从门口笑到盛意面前,他总是这样笑吧。盛意看着他,仰脸看,这人笑眯眯地伸着手,一直走到他面前,很是热诚地跟他双手握,他……总不好叫人家这手架到空中吧……

“徐磊,小名石头,你跟他们喊我哥吧,都不是外人,你吃饭了吗?没吃,就一起啊……来来,这里的厨子小旭最喜欢了,他一直说,要是你吃了肯定也会喜欢的。”眯缝眼自称徐磊,他握住盛意伸出来的手之后,便一路强拉着他去一边的餐厅。

盛意就这样被这个身材高大,足足高他半头的男人一路强拉着他,一溜就奔着一边的大餐厅去了。

这人的手,几乎是寒冷的,冷是冷,极其有力度。单看他的背影,盛意有一股子发自内心的凉意:这人,不喜欢别人违抗他。他长得倒是一般,不过人一富贵了,看着就透着一股子顺气,在金钱的装饰下,人是透亮的,看上去有胆气得多。这人胆子就很大,他从进屋,就大声说话,声音垄断着全屋,不容别人违抗他,他在告诉你:他不喜欢,你最好听他的……

曾旭走路有些撇,叉着腿,他一路上跟着,童儒初上去搀扶,被他一把推开。走在前面的徐磊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童儒初赶忙扶住曾旭,徐磊接着哈哈大笑的拉着盛意继续很亲昵地走进西边餐厅。

西边餐厅,一色的欧式建筑,吃饭就着一个古香古色的方桌。

这方桌是西式的东西,西方人圆形器皿好似很少,就是一个喝水的杯子他们也喜欢雕琢个花瓣口什么的,不像中国人,喜欢浑圆自然,随性自在。

盛意坐在曾旭的对面,曾旭看着他,他的右手是徐磊,这位四十岁上下的人,好似天然就带着的一些憨厚童真,现在他毫不做作地就坐在盛意身边喝一碗红枣加红薯的小米稀饭。他没拿勺子喝,他拿筷子喝,他一边喝,一边数落曾旭,完全一副好似盛意熟悉了他几千年、几百年,他就是盛意的亲爹,他的话啊,都是为盛意好,盛意一定要听到心里去一般数落。

“那一年,我想下……恩,有三年了吧……三年多,对吧,曾旭,咱两第一次见面?”

他问曾旭,曾旭点点头,又眼巴巴地看着盛意。

“第一次,我见到这小子,就很讨厌,贼眉鼠眼、油头粉面,还蹲在看守所外面哭,就一没出息的孬种。以前看到这种人,我是见一次,打一次,这样的人实在看着讨厌,恨不得一脚踹死……”

徐磊拿着筷子连连点着曾旭,曾旭神色灰暗,对那段日子他是有深痛记忆的,不管别人这么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段日子。

徐磊把碗里的稀饭全部喝到肚子里,胃口很好地把碗递给身边的佣人:“再来一碗,多放点红薯,今天看到小旭,胃口好得很!”

盛意不说话,只是拿着徐磊强递给他的筷子一言不发地坐着。徐磊倒是没强迫他吃什么,只是童儒初倒是不停地帮他夹一些菜。

徐磊接过佣人捧给他的饭碗,大大地溜边喝了一口继续说:“那段日子,我也不开心,自己家亲弟弟犯了事情,咱不掩饰自己的黑底子,咱过去就是不清白,三个弟弟,一个残废了一个马上要判了死刑,我就后悔啊……以前偷渡出去,怕弟弟们吃苦怕他们吃不消,到后来有钱了,亲人们……钱啊,钱就是个王八蛋……这话是俗点……你吃点菜啊,小旭,这咸菜……是我妈腌的,亲手……”

盛意拿起筷子,夹起徐磊夹给他的一块红萝卜放进嘴巴里,咸菜太咸,他只好喝了一口稀饭,那稀饭煮得烂烂的,透着一股子新米香,还甜丝丝的。

“好吃吗?”徐磊本来不大的眼睛又眯起来了,有些讨好。

盛意点点头:“嗯!”

“拿到判决书那天,我又去了,我弟弟不见我,我给他好吃、好喝,一点苦没给他受过,供他念书、供他花天酒地,最后……他就带一句话出来,没带给我,带给我妈……哥,我想吃咱妈做的咸菜,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那个气,出来,我就把这个天天在看守所门外哭的丧门星打了一顿……然后,这傻孩子,就由着我打,我每天去,就打他一顿,一直打到我弟弟执行死刑,最后……那天我领我弟弟骨灰,我抱着那个臭小子小王八蛋的骨灰就是哭不出来,我就想起他了,找不到东西宣泄,我就又找到他打了他一顿……”

曾旭没看徐磊,他依旧看着盛意,这两个月,他看了他无数次,每天都悄悄地看,悄悄的跟着,现在他看到他了。盛意……比以前沉稳了,深沉了,以前一笑眼睛里说什么他立时能看出来,现在,他看到一池子什么都没有的水……

徐磊看了一会曾旭遗憾地摇头,他继续喝自己的粥,喝完还要了一点开水,滚了碗边子一粒米没剩的把那个碗搜□□净了。最后他把筷子缓缓地,整整齐齐地横放在碗面上,抬头对盛意笑下:“别剩饭,这米是我母亲亲手种的那亩地收来的粮食,家里没有好事,我都舍不得拿出来吃。”

盛意犹豫了一下,他拿起电话看看徐磊,徐磊点点头,盛意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给魏妈妈打了一个电话,说学校实在忙,鸡帮他放着,他明儿回去一准吃。

回到饭厅,曾旭和徐磊已经先行离开,童儒初指着桌子上再次冒着热气的稀饭对盛意笑了下,原来,趁着盛意打电话的功夫,人家又给热了一次……

饭罢,盛意被带着来到一处风景挺不错的小院子里,那院子就在一个卧室外面,院子里,种着西红柿、豆角、小黄瓜,树顶的葡萄还是青绿色的。

“快来,刚洗的小黄瓜,顶花带刺儿!”徐磊招呼他们。

盛意无奈地看着对面佣人递给他的一双拖鞋,无奈地换上后,跟着童儒初坐到了那边的马扎上。曾旭递给盛意一根黄瓜,盛意看了他一眼,这人……一脸子巴望,可怜兮兮的,手停在半空,他无奈了,只好伸出手,接过黄瓜放置在一边的小桌子上,并不吃。

徐磊舒服地坐在一张竹子躺椅上,他看了很久的星星之后,突然坐起来,吓了盛意一跳。

“我继续说啊?”他很真诚地问盛意。

下意识地盛意说出今晚的第二个字:“啊?”

徐磊没理他那个茬子,开始了自己的诉说:“我说哪里了?对了,我打了这个臭小子一顿,他叫我打死他,老子的弟弟刚枪毙了,我才不找事呢,所以老子就没再打他,转身走开了……谁知道这小子抱着老子腿不放,一定要老子打死他……老子就拖着他走了半条胡同之后,没办法直接打晕,扛着这小子回家了……”

“噗……”盛意终于忍耐不住,他脑袋幻想这个眯缝眼儿,拖着一个油头粉面在街上擦路面的镜头,简直太搞了……

院子里的三个人,见到盛意笑了,竟然有了一丝丝的缓过来的意思。徐磊大大地拍下自己的大腿根,冲着盛意一呲牙:“我说小意,人能活多久呢,谁不兴犯个错,咱们妈妈小时候就教育我们:不听话,警察抓,说瞎话,进监狱……曾旭这孩子也是人,当口的时候,退缩也是正常,这孩子不尿性,我听了之后,也是又狠狠地揍了这小子一顿。可是仔细又想下,换了我,也许我也退缩,人无完人,我也没别的意思……我跟这小子还不是,打着打着,都有愧疚的事情,对不住自己人的事情……我是没指望了,他还有希望啊!所以他大学毕业,就马上来找我,说是要干出点名堂,给你好日子过……”

徐磊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盛意撇了他一眼,自己恍然大悟状,怪不好意思的抓抓自己的脑袋:“当然,你去住监狱,你也不是说……就是完人了……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这孩子看照片柔弱,其实比这混蛋有尿性……比他强……真的……”

盛意微微笑了下,他冲徐磊说:“打断下,徐大哥,这么称呼您没错吧?”

“没错,尽管打断,咱就是聊家常。”徐磊又拍下大腿根。

“其实……曾旭尿泡子比我可长多了去了,真的,以前比尿尿,我就没赢过一次。”

盛意说完,徐磊呆了一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的,他连连指着盛意说:“黑幽默,我知道,这个叫黑幽默,念书的都会黑幽默,哈哈……”

盛意看下低头闷笑的童儒初,继续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大哥了解吗?我们这样的……一个男人去喜欢另外一个男人?”

徐磊呆了下,很仔细地想了下,摸摸自己的脑袋摇头:“不了解,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你个好好的大男人,女人不要,后代不要,你去喜欢个一模一样的,兄弟别见怪,我说实话呢。”

盛意点点头,挺理解的,他继续说:“您看,一千个人,有九百九十九个不了解,剩下那个只是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天生在这个世界,就透着股子孤单,您一定也进去过吧?(徐磊点了点头)小黑屋您去过吗?(徐磊又点点头)我们的感情,就像一个小黑屋,不管你是不是一个人,你必须蹲着活,压低头去活,即使你有灵魂,你有思想,你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呐喊,就是没人回应你、告诉你、理解你,每个人都在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喜欢同性,其实我们自己才是最想问为什么的那个……我从小和别人不一样,我没有爸爸,我妈很早就改嫁了……”

“你从没跟我提过,小意!”曾旭突然惊讶地插了一句。

盛意笑了,无所谓地摇头:“所以,也没人跟我说过,不听话,警察抓,说瞎话,进监狱……我七岁,就一个人进了寄宿学校,在曾旭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加上我个人的性向问题,我活得比别人敏感、比别人孤僻。有段时间,老是怀疑我就是自闭症,其实,我不是自闭,我真的想和别人交流,但是我想要的他们给不了,他们想我做的我也做不到,所以我沉默。您看,您说了一晚上,我帮您总结下:一,您想我跟曾旭和好;二,曾旭过去只是个傻小子,现在他不傻了;三,再给他个机会吧?是不是这个意思?”

徐磊收了笑容,看下盛意:“恩,要不念过书,就是不一样呢,你放心,大哥给你打包票,这小子,以后指定会对你好,加倍好,不好我都不答应。你做的事情这个世界能有谁能做得到?再说了,小意,如果你不喜欢,你会代替他去蹲大狱吗?不能够吧?”

盛意没接他的话,他想了下,却带了笑容说:“当年,我是代替自己坐的,当年的事情虽然是曾旭打的人,事情却是因我起的。我帮他,是因为他的父母给我跪下了,曾旭是晚生子,他妈妈四十岁才有了他一个,他进去,三条人命,当时我觉得……反正我进去也无所谓,就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了……差不离就是这个道理吧!要说更深入的,我感谢曾旭,他在我孤单了18年后给予了我最强烈的爱、最热烈的呵护,那个时候的他,不带一丝的假,喜欢我、爱着我、宠着我。感情上,我们都付出了,都是全心全意的,没对错,只是……我们的爱,基础太浅薄,经不起波折。曾旭这人我了解,他聪明、能干,这也是你用他的原因,可是……他不稳定,过于……把自己看得太高,以前这也是我的毛病,我觉得,感情可以超越一切,真的,可是遇到那件事后,我去了那个地方,我看过、听过的故事太多了,慢慢的自己也总结出一个道理……您要继续听吗?”

徐磊点点头,曾旭瞪着盛意好似第一次看他,童儒初看着盛意,眼神里带着一丝丝看不清楚、道不明白的东西。

“也许,这个世界真有一见钟情或者真正的爱情,但是一见钟情也好,真正的爱情也罢,情就像我们种地。最初的感情是种子,健康的不健康的,我们种下感情,这种感情不分男女都是真挚的,剩下的事情,我们需要好好的浇灌、施肥、看护,这样才能结出果实。简而言之呢,就是,我和曾旭呢,我们有过爱情,有过真挚的情感,但是我们没有去浇灌、施肥,没有进一步付出——当然这种付出取决于双方面,所以,那颗种子烂掉了,不见了,无法挽回了,我们完了。您明白了吗……你别插话,请听我说完,我自问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我没对不起曾旭,现在我有一段不错的感情,也许爱得没有当初跟曾旭那么强烈,可是我们那颗种子很奇妙地,它就发芽了,因为我们双方都付出了,那个人舍得为我自私一次、付出一次,我必须报答人家。所以,大哥,您有尿性,我相信,您一泡尿能从长江直接灌入大海,放过我,也放过曾旭……我们不合适,我看着他实在讨厌,他看着我也未必就有当初的感觉,他无法忘记我,是无法跟自己过去的良心交代,我说这话对吗?曾旭?”

盛意看着曾旭,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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