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慕坤回到宾馆没多久, 就发了高烧。
起先他以为是没休息好, 所以迷迷糊糊了一晚上没当回事,结果第二天早上就起不来床了。要不是宾馆来收拾房间的服务员发现,他没准儿就直接把小命儿交代到这片黑土地上了。宾馆也算够意思, 派了两个人护送他去医院。可人家也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吊瓶一挂上, 他就让对方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气温骤变,感冒人特别多, 医院没床位, 韩慕坤就跟无数大爷大妈一起挤在走廊的长凳上。他头晕得厉害,看哪儿都是天旋地转的。胃不住的翻滚,他需要用很多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去吐。
到处都是人, 挂号的, 化验的,排队的, 陪诊的。整条走廊就像个巨大的农贸市场, 无数的人在他眼前来来回回,脚不知道被踩了多少次,起先还有人道歉,后来就没人在乎了。
韩慕坤难受得厉害,这难受由心理开始, 后蔓延到身体,现在又从身体反作用于心理,恶性循环。他拿出电话给李闯拨过去, 电话刚响就被掐断。他给李闯发短信,说我想你,李闯回得很迅速:回去吧。
韩慕坤弯下腰,不可抑制地吐起来,他的胃里根本没有东西,所以只能吐出些许黄疸水。周围的人嫌恶退开,韩慕坤却在吐完之后露出个飘渺的笑。
回?不,他不能回去。他现在这里,想着看着那个李闯,总可以当做自己的小王八蛋,虽然样子变了,声音变了,但起码某些恍惚的瞬间他能确定他的男孩儿还在,可回去,他除了冷冰冰的空屋子,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一个人过了三十六年,刚热乎一年不到又要孤独,他接受不了。一直冷他不怕,他怕的是暖过之后那种冷。深入骨髓的,就像无数钢针,能把人扎透。
几场秋雨过后,气温不再起起伏伏,而是彻底凉了下来。
自从那条让对方回去的短信之后,李闯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韩慕坤的消息了,所以他想当然的认为对方已经打道回府。有失望么,可能有,但太淡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的解脱。那个男人仿佛是这场灵魂互换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后遗症,可李闯发现只要不去想,他就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
学校的孩子调皮捣蛋,却可爱。
学校的老师勾心斗角,但本质不坏。
赵女士嘘寒问暖,貌似有那么点儿真心实意。
赵秋蕾怀孕了,他得算舅舅吧。
这天李闯照例六点多到家,可刚进楼道,就看搬家公司的工人往楼上运东西。李闯心说这是哪儿家装修置办东西呢,结果一层层上到自家门口,才发现,得,自己家对门儿。
李闯不记得对门邻居长啥样,反正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只知道是个和老婆离了婚的男人,偶尔会带不同的女性回家过夜。听说前些日子要结婚,看来是在收拾新房?
门口堆了好些家具,都全新的,李闯一边开门一边用余光扫下那屋里,地板应该是刚刚打过蜡,光鲜照人。李闯的好奇心到开开门为止,耸耸肩,他跨进了自家玄关,然后随手关上了防盗门。
“我回来了。”李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回家报告的习惯,但看起来男人女人都挺喜欢,也就那么着了。
客厅里的男人女人正在看电视,一见李闯回来,赵女士马上起身招呼:“菜还得炖一会儿,先过来吃点儿水果啊。”
李闯很自然地冲女人笑笑,同时闻到扑鼻的果香。秋天正是补水的季节,虽然李闯从来不指望自己成为一棵水灵的小白葱,但也不希望自己抽巴成风干肠。所以换好拖鞋后,他用最快的时间洗了手,然后走过去找香气源。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果篮,和平时医院门口小商小贩卖那些个截然不同,精制的竹条繁复的花扣一看就是上档次的东西,里面盛得水果也五颜六色,就像锦簇的花团。李闯微微皱眉,总觉得很多水果他都眼熟,却叫不上名字。
随手拿了个火龙果,李闯一边鼓捣一边纳闷儿:“怎么想起来买果篮儿了?”
“隔壁新搬来的邻居送的。”赵女士实在看不下去继子的剥皮手艺,叹口气,把那东西从李闯手里取过,细心地剥起来。
李闯很自然的专心等待果肉,同时歪头问李老爹:“亲自送来的?什么样的人啊,这年头还有邻里关系一说?”
“三十来岁吧,说是南方过来的,这不,空运的水果呢好像。”李老爹回忆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我听口音可不像南方人。”
李闯听着,听着,额头就出了一层冷汗。等老头子说完,他直接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幸亏李老爹及时喊了声“你干啥”,李闯才定在半空中,而没有窜出去。
“沙发上有钉子啊!”李老爹看着儿子,莫名其妙。
“没,腿抽筋儿。”李闯略显僵硬地坐回去,赵女士把剥好的火龙果递过来,李闯却没了吃的心思。
好容易挨到晚饭结束,李闯借口同学找,溜出了家。
对面防盗门紧锁,看不出有没有人。李闯贴上去凑近猫眼看,依旧一无所获。没再犹豫,他直接给韩慕坤打了电话。
“喂?”韩慕坤那边很安静,所以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透彻。
李闯直截了当地问:“你在哪儿呢!”
韩慕坤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问,答得也顺溜:“家里。”
瞬间,李闯福至心灵,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开门。”
几乎在同一时间,防盗门应声而开。李闯吓一跳,连忙闪到一旁,这才没碰一鼻子灰。
韩慕坤扶住门把手,将之开合角维持在30度,好整以暇地望李闯,客气询问:“要进来吗?”
李闯眯着眼睛看了他很久,最后夺过门把手从里面将之狠狠关上!
韩慕坤摊摊手,很识相地退开去给客人找拖鞋,半天,拎着一双崭新的回来。
李闯站在玄关,没有换鞋的意愿,只问道:“你这里隔音好不好?”
韩慕坤四下环顾,末了点点头:“应该还行吧。”
“很好,”李闯怒极反笑,“那咱俩就跟这儿谈。姓韩的,你干嘛呢!”
韩慕坤似乎想笑,但没扯出来,最终只能干巴巴地说:“你觉得我在干嘛,就是干嘛。”
“操,”李闯恨恨地骂了声,他想踢墙,可哪儿哪儿都太过雪白,无从下脚,他只得把怒气都放到始作俑者身上,“你他妈打算阴魂不散了?”
韩慕坤被李闯嫌恶的表情刺痛了下,但这样的痛在最近太密集了,他仿佛有了抵御能力。叹口气,韩慕坤又靠近些,脊背再没有那夜笔直,好像疲惫的示弱:“李闯,别生我气了也别跟我较劲了行么,我现在天天跟自己较劲,你再跟我较,我真的受不了。”
李闯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和到了一起,他不明白明明是韩慕坤受不了,为什么自己也跟着疼,这没道理:“不是我跟你较劲,是你不正常。放着好端端公司不管,你跑沈阳来买房子搬家?”
“不是买的,是租的。”韩慕坤纠正。
李闯更莫名其妙了:“你他妈租个房子换新家具?”
韩慕坤认真的望着他,说:“我不知道我会在这里住多久,但我想可能会很久。”
李闯有些轻蔑的笑了,淡淡的,带着嘲讽:“不会住多长时间的,你信我。”
韩慕坤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可能吧。”
里屋传来些异动,李闯侧耳去听,觉得像狗叫。蓦地他灵光一闪,不太相信地对着韩慕坤瞪大眼睛:“你把妞妞带来了?”
“嗯,”韩慕坤顺着声音望了下卧室,然后说,“屋子有点大,空得慌。”
李闯也同韩慕坤一起往里面瞅,可除了声音,看不到一根狗毛。他又扯不开面儿说想看,毕竟那是人家的,他现在连狗主人都不想要了,何况狗。
可韩慕坤却一言不发的回屋,很快,李闯便听见了小姑娘底气十足的叫唤,等男人再出来,手上便攥着根狗链。
“刚到这儿,锁笼子里过来的,现在还有儿烦躁。”韩慕坤和李闯解释。
因为被链子牵制,韩妞妞死活没碰到李闯,就肉爪子在半空中抓,仿佛焦急得厉害。李闯心里一软,当下便弯腰去抱对方,哪知李闯的手还没碰着毛儿,韩妞妞就嗷一嗓子躲开,完后再距离李闯一米左右的地方,虚张声势地冲着他叫——那是一种全然的戒备,就像被陌生人侵犯了领地。
李闯愣住,不太置信地收回胳膊,试探性地唤了声儿:“妞妞?”
韩妞妞不为所动,依旧佯装凶猛地叫。
李闯眼眶唰的就红了,但他忍着没哭,只是声音涩得厉害:“笨狗,你也不认我了?”
韩妞妞半躲在主人身后——她通常都维持不了多久凶猛,这会儿只低低地呜嗷同时探头探脑地打量奇怪的人类。
李闯说的是也。韩慕坤不然不可抑制地心疼起来。他用力扯过韩妞妞,几乎是押着她半强迫地把狗脑袋按到了李闯的脚面。
韩妞妞委屈地嗷了两声,却还是乖乖闻了起来。
李闯哭笑不得,哑着嗓子说:“没你这样的,欺负狗算什么能耐。”
韩慕坤沉默着,只聚精会神地监督韩妞妞认亲。
他的小王八蛋变样了他接受不了,那是因为他就一俗人。可现在他这个大俗人都要破釜沉舟地去努力了,韩妞妞怎么可以不认!
不一会儿,韩妞妞嘀嗒的口水沾湿了李闯的袜子。可同样,小姑娘也安静下来。李闯缓缓蹲下去,终于如愿以偿地把狗搂进自己怀里。韩妞妞似乎还想挣扎,可在接触到主人的横眉冷对之后,乖乖地垂下头,再没敢造次。
从韩慕坤的角度看过去,李闯光洁的脖子泛着微微的小麦色,不同于从前的白皙,别样的健康和活力。男孩儿好像瘦了,但他不确定,上一次见面,他满脑袋都是从前的小王八蛋,根本没心思真正看看这个。
韩慕坤想说什么,可嘴唇刚动,就对上李闯抬头仰望的脸。话卡在喉间,他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李闯放开韩妞妞,站起来,冲自己扯扯嘴角。
“早点儿回去吧,省得咱俩互相看着都心烦。”
韩慕坤知道李闯在说话,但这会儿,他脑子没办法往那上转。他怔怔看着这个李闯,生生就看出了从前那个影子,连带着,新的眉眼都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