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 正是树木新绿之时,此时放火烧山不啻为痴心妄想, 但今年北疆却因先前一场火山爆发百里枯木,遍地都是焦黑的木炭。
那一日, 当北疆军的千百只火箭在午夜宛如流星般袭向前崖隘口时,敖瑞就明白了筑北王的企图。
无论是琉军还是北疆军,所有人此生都无法忘记这场冲天大火。
琉国的游击轻骑以擅长奇袭著称,而在这场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漫山遍野一览无余,再也没有可以给偷袭提供掩映的林木,筑北王此举相当于不费一兵一卒就削弱了他们的优势。
“他这是想和我们硬碰硬。”敖瑞摆弄着亲兵由山林间拾回的木炭, 随手在地图上画了几下。
巴图布赫站在营帐中沉默不语。
筑北王此计甚是阴险。
据探子来报, 北疆军早先曾在帝泉关外砍伐大片林木,又以沙土撒出十丈宽三里长的一条防火沙地,借由当夜东南风,这起大火完全向着琉国境内烧去。
为此, 他与众将率领兵士一连奋战三日才堪堪将火势控制住, 且因先前大山喷火以至遍地焦炭,明火虽灭,暗火却防不胜防。以手试土,犹有余温。
为救大火,军中兵士皆是疲惫不堪,才刚攻下的前崖隘口没有了山林的掩映,在一片光秃秃竖在丘陵之间已然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国君, 末将以为应先撤军三里。”
敖瑞扔开炭条,抬起头看着巴图布赫一笑,“怎么?你怕北疆军偷袭?咱们的马儿不敢踏上藏有暗火的焦土,北疆军的马就敢么?”
“国君的安危……”
敖瑞摆摆手,“筑北王那个老东西都敢亲临阵前,我怎可能缩回去?再者,这是他对我的挑衅,看我敢不敢在没有游击轻骑的伏兵下与之正面对战。”
巴图布赫眼神一凛,“国君要战?”
敖瑞仰头一笑,走上前伸手拍着巴图布赫的肩,“当然,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堂堂正正的和北疆军大战一场,夺回原本就属于琉国的土地。”
然而就在琉国人忙于扑灭大火,等待暗火熄灭,调整休养的十几天里,筑北王却接到了一道让他为之气结的圣旨。
“增派援军?”卫玄看了一眼言重山,先前没有任何消息,怎的突然就派来一股援军?这军队援的又是什么?
“狗屁援军,必然是陆大学士耍的花招。我的探子来回,此次随军而来的还有一位临时提拔起来的通政司参议,你猜是谁?”
卫玄第一想到的是曾在北疆吃过亏的陆世琛,但一看言重山勾起的嘴角,心念一转,“难道是肇亲王府二世子?”
“然也,正是李崇烈的二哥李崇焘。”
卫玄口中反复念了两遍“通政司参议”这个官名,“通政司的人,也外放?”
言重山冷笑,“是啊,他们除了在递送章疏时吃些好处,拿腔拿调自诩心怀天下民生疾苦以外,职责内还有‘奏报军情’一项。”
卫玄眼神一寒,“若说肇亲王府二世子是来混军功的理应挂武职才对,难道他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言重山挠了挠眉毛,“要我说,这陆氏一族仗着位高权重,终年蹲在京城里就以为自己是半个天子,以为武将是只会骑马打仗的蠢材。弄了这么个名头过来,他们的算盘打得还真圆。”
说罢又讥笑道:“可惜是自以为是。”
相对于言重山的吊儿郎当,卫玄还是很谨慎的问:“你派去大世子身边的两个探子有兴图镇的消息递回来么?”
“有~”言重山拖长了声音歪在椅子里,坐没个坐相儿,“二公子已和程参军亲热的好似一家人,动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每每这对‘好兄弟’外出巡视边境,竟然次次都能遇见个琉国探子啊或是小股轻骑,真是巧得可笑。”
卫玄沉默片刻后长叹一声,“二公子若是能满足于小打小闹……”
“不可能。”言重山向前微微倾身,“奏报军情的通政司参议都来了,还能只是小乱子么?只怕二公子这回要弄个大事出来,给自己争个大功劳呢!”
卫玄放在膝头的手掌攥成拳,“我懂了。”
未几,言重山收敛起玩世不恭,“探子还带来一条消息。”
原本卫玄已起身准备回房手书一封密信传给大世子,听得此话便站定脚步,一种不好的预感让他回过头,“怎么?”
“李崇烈的母亲,去世了。”
一场初夏的大雨润泽了焦黑的土地,战鼓隆隆中,一直与北疆军相互试探周旋的琉军终于集结兵力于帝泉关外。
受地势所限,帝泉关易守难攻,但一味龟缩于城墙之内只会让这场战争无限期的拉锯下去,北疆百姓永无宁日。
王爷身披甲胄骑于马上,坐守本阵。卫玄率领左翼,京城来的“援军”将领指挥右翼。
李崇烈臂缠黑纱,面色平静的驻马于卫玄身侧。
“上盾!”卫玄侧过头轻斥一声,“心中有痛又何必伪装?陈夫人在天之灵是要看你建功立业而不是佯装泰然,你这般又是做给谁看?”
李崇烈一震,依言握起盾牌立在身前,“琉国有长弓连弩,左将军小心了。”
卫玄自信一笑,披挂重甲的挺拔身姿宛如战神,“琉国重骑的马刀带有回勾,可知如何应付么?”
帝泉关箭楼上的旗兵打出旗语,鼓声微变,两长一短,前锋弓箭兵纷纷拉开角弓,箭在弦上。
卫玄提起□□,“兵器相交之时,切记紧贴不放。”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骤起。
“杀!杀!杀!”
静言一早便被一股没来由的心慌搅得心烦意乱。将日常差事草草打发,步履匆匆的来到漱石居,才进院门就迎面碰见负责递送军报的达森。
“可是帝泉关那边有信儿来?”
达森略一点头,“已交给大公主,姑娘请!”说罢转身便走。
静言也没在意他的无礼,达森能回上一句话已算是客气。
熟门熟路直接进了屋,“姑奶奶,今日军报上是怎么……”话只说出一半就见厅堂中正坐着两名外族人打扮的陌生男子,而且汤先生也在。
姑奶奶一笑,“这个就是我才刚提的章姑娘,左将军卫玄没过门的媳妇。”说着冲静言点点手,“丫头过来,这两位是莫伊族长老。”
静言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
姑奶奶倒也不避讳,直接告诉她长老们带来了好消息。
蒙州与琉国接壤的草原上,各部族以莫伊族和固林族为首对琉国西部边界频繁骚扰,前几日琉国派去了议和大臣,现今恐怕正被逼得拍桌子骂娘。
“诺敏的父王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我这次回去见了几面,简直比最狡猾的狼还要奸诈。”姑奶奶笑意盈盈,“有他跟琉国大臣谈判,对方可是占不到便宜的。”
此话一出,堂上之人都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
其中一位莫伊族长老抚掌叹道:“这便是你们常说的趁火打劫了罢?”
姑奶奶见静言眼中略显焦急的探询,微微一笑,暗中冲她点了点头:放心。
汤先生自然也知静言在担心什么,捋着胡须体贴的说:“前线传来军报,王爷首战大捷,逼得琉国人退兵十里,收复前崖隘口。左将军英勇非常,斩敌过百毫发未伤。”
静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面露喜色。
莫伊族人天性豪放,两位长老见状便笑着说,“只隔了一座巴雅山,北疆的姑娘可不如我们莫伊族的姑娘豪爽。担心情郎也不敢问一问,你看固林的大公主诺敏,只见到大世子的画像便带着人马追过来……”
姑奶奶佯装生气,“什么话!大世子身份尊贵,骁勇善战秉性耿直,固林公主看重的是我们文符的人品,什么画像不画像的!”
得知卫玄平安无事,静言也有了精神说笑应酬,“说起这位诺敏公主,我是见过的……”
“靳文符,我发现有三名可疑的人往西隘口去了。”
被直呼其名的大世子抬起头,看着来人忍不住笑,“你怎的如此打扮?”
诺敏的一头乌发在头上挽了个简单又结实的发髻,没戴任何首饰,只在发间别了若干支弯折过的柳条,身上也只穿褐色的粗布衣裳,若是隐在树后真是很难发现。
诺敏轻嗤一声:“又不是去宴会吃酒,还要怎么打扮?我本就厌烦那些华服罗衫,父王还最喜欢在我身上挂满金银珠宝以炫耀固林族的富有。今次我是来帮你铲除仇敌的,好不容易能落个轻装打扮,难道你想让我插着金枝钗搭弓射箭么?”
靳文符此时也是一身轻便甲胄,他和诺敏按照父王的吩咐一直潜伏在兴图镇以南的山林之中,身边漫说是没有伺候的小厮丫鬟,连生火造饭这类粗活都要亲力亲为。
伸手揪了揪诺敏头上的枝条,“你若真戴着满头珠翠,恐怕会第一个被人射下马来。”
“靳文符。”
“嗯?”
诺敏用衣袖揩了揩脸上的尘土,“草原上的人都说我是固林族第一美人,你看我美吗?”
蒙州的姑娘果然豪放。靳文符淡淡一笑,“美。”
诺敏得意起来,“我也觉得你是我见过最俊的男人,等打完仗咱们就办酒席,我要嫁给你。”
“诺敏……”靳文符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我的身体,不好。我不想耽误……”
“你的身体不好?”诺敏笑弯了眼睛,“你用的弓我都拉不满,这般强壮怎会身体不好?你姑姑告诉我你是为保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清白才险些把自己憋坏的,这么高贵的品格肯定会受到草原鹰神的庇护和奖赏,再说……”
诺敏顽皮的眨眨眼,“父王私下里告诉我,男人要是不行就给他吃生牛肉,多吃些就好了。”
靳文符险些栽倒。
然而说笑归说笑,靳文符并未忽略才刚诺敏带来的消息。
正打算派人再去打探时,一名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卒突然从某棵树后冒了出来,双手呈上一封盖有火漆印的密信后,一闪身又消失在林木之间。
诺敏好奇的探头张望,“这人是谁?来无影去无踪的,真厉害!”
靳文符扯开信匆匆浏览,“这是言军师身边的探子。”
“军师的探子?”诺敏歪头想了想,“嘁,我才不信!这探子大有来头才对。”
靳文符盯着信纸面色阴沉,下意识的答道:“是啊,你说得对,这不是普通的探子,是皇帝身边的添翼所刺客。”
“添翼所?”
然而靳文符没有再回答诺敏的问题,只是将来信阅毕,双手一搓,揉成团扔进营地的炭火坑中。那炭坑看上去已是一片死灰,却在瞬间将信纸引燃。
靳文符眼中反映着那团跃动着的橘黄色火焰,直到看着它在释放了短暂的光华后逐渐暗淡,最终完全熄灭,只余一团黑色的灰烬。
“四虎!”
自大郡主和静言回王府后一直留守在大世子身边的四虎于三丈外一拱手:“在!”
“传令下去,即刻拔营。摒弃一切辎重,只带足箭矢兵器,去西隘口!”
诺敏看了靳文符一眼,转身走向休憩中的固林族士兵,振臂一呼,“准备出征!”
兴图镇西隘口。
看似寂静的山林之中杀意暗涌。
天边一片火烧云,穿破云层的金红色晚霞笼罩在隘口的城墙之上,远远可见只有寥寥几名当值巡防的士兵漫不经心的走来走去。
忽然隘口之外的树林中惊起一群飞鸟,守兵起疑,纷纷引颈观望,却在此时忽有若干支利箭破空而来,“偷袭!琉国人来偷袭……”
士兵最后的惊呼在山谷中回响。
靳文符一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片刻后,伴随着三声重物撞击的闷响,西隘口的关卡大门被撞破,而设在隘口之内的兵营里却毫无动静。
马蹄奔腾声犹如滚雷,轰隆隆长驱直入。
靳文符由树后现身,拉出一轮满弓,瞄准为首一名骑兵,箭出!
“杀!”
静言冲王厨娘微微一笑,“今儿来的是莫伊族贵客,王爷在前线又打了胜仗,姑奶奶和王妃吩咐让府里的人也都一起乐一乐,不必太拘着。您张罗完也早些歇息罢,又或与老姐妹一同吃几盅酒解解乏。”
王厨娘双手扭着一块布巾跟出来,“姑娘可看到有阵前阵亡的兵士名单么?”
静言回过头,“您的两个儿子是不是跟着大世子的?”
“是是,前阵子世子行踪不明,我就担心……但也不敢去问姑奶奶。”
静言抿嘴一笑,“不妨事,大世子很安全。”
“啊?姑娘此言当真?”
虽这王厨娘自静言进府便一直找她麻烦,但这种时候谁会忍心欺骗一位母亲?
静言再三保证之后,王厨娘喜极而涕,一个劲儿的念佛,双手合十对着西方拜了又拜,“姑娘你看,这晚霞多美,明天可是个好天呢!”
静言顺着王厨娘的手臂向天边望去,映着盘踞在远方的巴雅山山峰,正是:日暮连归骑,长川照晚霞。
敖瑞负手站在一处小丘之上,遥望天边红云,面上毫无战败的气馁或急躁,反而淡然得让人有些心惊。
策马而来的巴图布赫对国君的背影凝视片刻翻身下马,示意一旁的亲兵不要出声,径自走到敖瑞身后三步处站定,“国君一招诈败使得精彩,明日北疆军必定乘胜追击,这一块地形有利于我军重骑冲杀,必定让他们悔不当初。”
敖瑞低声轻笑,“巴图布赫,你终于也学会油嘴滑舌了么?”侧过头,“不过你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有意诈做兵败,诱其追击利用地形明日再战,但今日之死伤已超出我的意料。所以,现下可说是我的计谋得逞,又或是被打得落花流水,各占一半罢了。”
轻叹一声,“北疆军,果然不容小觑。”
巴图布赫眼中泛起崇敬的神采,“身为一国之君能如此正视自己的胜败末将敬佩之至。”
敖瑞哂笑,“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奉承话。”
“末将绝非……”
敖瑞抬手一指天边夕阳,“你看,多美的晚霞。”
巴图布赫不再出声,只是静静的伫立在年轻的国君身后。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兴图镇那边恐怕已动手了。”
敖瑞冷哼一声,“没想到北疆军内还真有此等出卖情报的叛徒,这让我很意外。”
“是,以筑北王治军之严末将也怕其中有诈。兴图镇隘口狭长,贸然孤军深入犹如被瓮中捉鳖。所以,末将在对方递送第一份密函时便派人押解过去五百死囚,让他们做士兵打扮冲杀在前,另有二百弓箭手埋伏在隘口之外。”
敖瑞抬起眉毛,“你果然是愈发奸诈了。如此一来,那些死囚便是先锋,若情报属实可扰乱北疆军的后院,若是诱敌之计,死了也便死了,还省了咱们刀斧手的力气,只当是行刑处决。”
转过身,敖瑞似乎颇感兴趣,“你派去隘口之外的弓箭手是打算万一北疆军杀个回马枪,就乱箭给他们射成刺猬?”
见巴图布赫点头默认,敖瑞仰头大笑,“好好好!这套连环计摆得真不错,灵活机动,怎么都是你赢。”
巴图布赫谦虚道:“谢国君称赞。”
敖瑞忽然摇了摇头,“这是有人在背后拆筑北王的台啊!你看,咱们还未如何他们已然自己先闹起来。这就是君主无能的下场!”
靳文j意气风发策马疾奔,琉国人终于打进来了么?哈哈,他立大功的机会终于到了!
紧随其后的程参军嘴边勾起一丝阴笑,冲身侧心腹使了个眼色,看到那人眼神向旁边山林一送又微微点了点头,便知太守派来的伏兵已到位。
转回头再看一眼靳文j的背影,不由冷笑。
王府二公子只不过表面精,实际是个傻的。程参军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的将其蛊惑,难道他就不知这般私自撤走防守兵力是重罪么?一会儿只要琉国人打进来,太守府伏兵一出,就可抓他靳文j一个现形儿!
筑北王于帝泉关小心谨慎的和琉国人周旋,但在京城那些不懂战事的权臣看来就是拖拖拉拉居心叵测。恐怕皇上也心存疑虑,否则怎会同意增派援军?与此同时,筑北王的二儿子又私撤布防让敌兵攻打进来,这两条扣他们王府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不在话下!
程参军觉得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
都说筑北王府能人无数,上至陆大学士下至陈太守都束手无策,没想到却被他算计了。此次立得如此大功,以后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然而就在靳文j和程参军各自心怀鬼胎的来到兴图镇西隘口时,却看到一个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人——大世子靳文符!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喊杀之声,靳文j急了,也不等回话直接策马上前,一把揪住大世子的胳膊,“你不好好的蹲在你的俪马山,竟然跑到我的地盘来抢军功!有父王偏疼你给你撑腰还不够么!”
大世子剑眉一敛,“文j,你告诉我隘口兵营里的士兵都去哪里了?”
靳文j冷下脸来,“此处是由我镇守的兴图镇,没你说话的份!”
大世子反手一带将他抓至面前,“到得现今你还不自知已中了旁人奸计么?”
“休要胡说八道?什么旁人的奸计,这是我设下的诱敌之计!”
“文j,你可知今日你带来的都是什么兵?出发前你可有亲自点兵?”
靳文j抓住大世子的手腕一甩,“出征之前自然要点!”
“那你就没看出此次随你而来的都是太守府亲兵么?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熟悉自己麾下的兵士?”
大世子的话问到了靳文j的软肋上,平日里他根本不屑与那些又脏又粗鲁的士兵混在一处,且在他看来,他只需管住那些将领即可。
在这场简短的对话之间,靳文j看到不远处的山林中有许多外族士兵或放冷箭,或如猿猴般跳跃腾挪,飞扑出去只一刀便取敌兵项上头颅。
“这是……固林族的?”靳文j眯眼冷笑,“大哥,你还未将他们的公主取回家就先用人家的兵?不怕你那个公主耻笑你无能么?你将咱们北疆军的颜面又放在何处?”
大世子摇头长叹,“文j,难道在你眼里便只有军功和颜面么?身为镇守边疆的王府之子,只要保我黎民不受战火荼毒,我宁可无所不用其极,颜面又算什么东西?”
说罢也懒得再与他争辩,大世子回手指向一直在他们身后偷听的程参军,“文j,你今日之举可说是诱敌深入之计,但你为立奇功没有申报调令已是犯了军规。现下跟来的全是太守府兵将,你以为你能指挥得动他们么?”
“大哥莫要危言耸听!”
大世子冷笑,“好,那为何他们看到前方混战却无一人上前参战?为何程参军只是站在你我身后偷听却将战事置之不顾?”
靳文j亦是冷笑,“还不是因你将我绊住?没有我的命令我的兵谁敢动?”
“你的兵?若是你一声令下无人应战呢?若是今日我不在,这些太守府的人就会栽赃你私放敌兵入境,给咱们王府扣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大世子这句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高,到最后一句时更是拨转马头直视程参军,“参军为何面色苍白?难道被我说中了?”
“大世子言之有理,靳文j私撤布防,不是里通外国又是什么!”
程参军才刚趁着他们对话的间隙粗粗估算了一下大世子带来的兵力,又听他识破嫁祸之计便恶向胆边生,仗着有身后亲兵,山林中又有陈太守派来的伏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兄弟俩一同拿下,只怕功劳会更大!
“你!”靳文j难以置信的瞪着程参军,“这明明是……”
然而,他已明白了。靳文j并非鲁钝之人,先前为取军功蒙蔽了双眼,但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耍弄奸计的好手,只是没想到也有被别人算计的一天!
“文j莫怕,父王已洞悉了他们的阴谋,除了诺敏带来的固林族勇士,我还带了……”
“父王早就知道了?!”靳文j大吼一声,双目通红,“所以是他安排你暗中潜伏?”
“文j!现在不是争执这些小事的时候!”
靳文j面色苍白,喃喃的说:“父王终究还是不信我的。”
程参军听大世子说还有伏兵,唯恐生变,立刻抬手一挥,“儿郎们!将这两个叛国逆贼拿下!不论生死!”
然而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喉咙,太守府亲兵哗然。
与此同时,四虎率领着大世子麾下的北疆军由山谷两侧的缓坡上冲杀而出,将太守府一众兵将团团围住,一片刀光血影。
大世子牵起靳文j的坐骑缰绳将其带离这个“内战”的战场。
靳文j起先还有些茫然,待得他终于回过神来时,看到诺敏带来的固林族士兵正与攻入隘口的琉军混战,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大哥,你都知道了吧?”
“什么?”
靳文j冷漠的仰头大笑,“靳文符,你看好了,我绝不比你弱!”
说罢抽出佩刀,打马杀入阵中。
夕阳西下,天边一抹暗红色的余晖。
招待莫伊族长老的酒席摆在筑北王府棣棠轩内,姑奶奶以莫伊族大公主的身份端坐正席,汤先生和其他几位恰好在王府做客的蒙州客商作陪。
静言站在姑奶奶身后布菜,正接过采如递来的酒壶时,有小厮上前附耳回了几句话。
姑奶奶看静言面色微变就问她:“什么事?”
静言弯下腰小声说:“外院的人来回,廖清婉昨日夜间突然发热,至今水米未进。”
姑奶奶不以为然的挥挥手,“那就劳烦刘夫人去给瞧瞧罢。”
“是。”
静言退出厅堂,走向棣棠轩跨院的刘太医居所。
小厮殷勤的拿来一盏灯笼,“姑娘小心脚下。”
然而静言在踏进刘太医的小院时还是被药圃旁垒放的石头绊了一下,慌乱中一把抓住小厮的胳膊,心头忽悠一震。
“姑娘留神!”
静言笑着谢过小厮,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天边那一线暗红已被黑夜吞噬……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太守府亲兵怎是北疆军的对手?不过一刻,四虎已将其全部镇压。此时入侵的琉军也被莫伊族勇士打得落花流水,且战且退。
大世子一刀砍翻一名试图逃跑的琉兵,大喝一声:“燃起火把!”
霎时间山谷旁的树木上里亮起团团火光,原来他们早将火把斜斜的绑在树上,预料到会有一场夜战。
不片刻,昏暗的山谷变得明亮,满目鲜血,横尸遍野。
靳文j杀红了眼,见琉国人开始逃窜便振臂高呼,“随我追击!”
“别去!穷寇莫追!”
大世子扬起马鞭就要去把靳文j追回,但一名小兵却突然扑出来拉住他的缰绳,“大世子,随他去吧。”
火光中,能看到此人正是言重山派来的两个添翼所探子之一。
“你们……你打算借刀杀人不成?”见那探子眼神微微一变,大世子怒道:“与你同来的另一个人呢?混账!闪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靳文j催马追出隘口,但没有士兵追随其后。
城墙之外一片黑暗,夜幕中能听到一阵让人心寒的嗖嗖声。
拽住大世子坐骑缰绳的小兵松开了手。
四虎策马而来,瞟了一眼隘口大门,拱手成拳,“启禀大世子,我军已将偷袭的琉军驱出境外,太守府亲兵英勇冲杀,伤亡惨重,程参军为国捐躯当场阵亡。”
大世子垂下眼帘静默了片刻,“七虎在哪里?”
四虎默然不语。
诺敏一声呼哨,固林族勇士纷纷遁入山林,死伤者皆被同伴抬走,这一群凶悍的士兵宛如从未出现在战场上一般,没留下一丝痕迹。
战斗结束了。
大世子一带缰绳,让马儿慢慢跑向隘口,四虎一摆手,立刻有几十名北疆军骑兵持起火把护在大世子左右。
出隘口二十丈,靳文j静静地趴在地上,他的坐骑不安的在一旁刨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
大世子策马近前,骑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这一小片土地,照亮了身中十几箭死不瞑目的靳文j。
隐在林中的七虎慢慢收起长弓。
在他身侧,另一名做普通士兵打扮的男人也收起连弩。
两人对视一眼,悄然无声的消失在黑暗的森林之中。
帝泉关。
卫玄正陪着王爷在兵营内巡视,忽然王爷停下脚步,“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王爷不要太过自责,二公子咎由自取,让他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战后公开受审,到时非但王府蒙羞,还会给旁人留下把柄。”
筑北王当然知晓个中道理,但,文j也是他的儿子啊。
子不教,父之过。一声长叹,筑北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独自一人踏上城墙箭楼,面向兴图镇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北疆志兴图镇》
鸿恩二十八年,五月三十。
琉军于傍晚偷袭兴图镇西隘口,筑北王府二公子靳文j率军抵抗,胜。是役,太守府亲兵死伤三百余,北疆军死伤十一人。
太守府程参军,卒。
公子文j,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