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澈看着恼羞成怒的那张熟悉的脸, 陌生感再次升起。
狠狠地摇了摇头, 严澈使劲甩开那牵着他的手,后退三步,眼中带着贪婪地思念与失落地挣扎。
那双与他相似的脸上, 越来越浓地淡漠代替了恼羞成怒,相似的眼睛中, 缓缓浮现出带着不屑的轻蔑……就是那双眼睛,在严澈身上扫视一遍, 冰冷无情的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跟我走!娘的好澈儿!”
严澈摇着头, 退后一步,躲开了那只抓过来的手。
正当严澈想要大声叱责那人不是真正的万俟姝瑜时,严澈的双眼大睁……他再次目睹……那只手, 腐烂着, 溃烂着……变成了森森白骨。
猛地抬头,严澈盯着那张正在“枯萎”, 却却已换上“桀桀”怪笑的脸, 怒目以对:“你是谁?”
那张“枯萎”的脸,终于也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骷髅头,上面也同样还挂着没有掉干净的一丝一坨,令人作呕的血红碎肉,发出令人毛骨悚人的空旷“嚯嚯嚯嚯”笑声:“娘的宝贝澈儿, 我是你的娘啊,亲亲娘亲啊,嚯嚯嚯……”
带着碎肉的白骨手臂伸了过来……严澈快速后退……那只手就仿佛能无限伸展一般, 严澈后退一步,那手就伸长一步,直到那“嚯嚯”笑声越来越远,那只手还在向着严澈抓来。
“嚯嚯嚯……娘的好澈儿,不要走,陪娘……嚯嚯嚯……”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旷依旧,清晰加倍。
“三儿,三儿……”
“三叔,呜呜……”
这时,严澈感觉到天地晃动,头发昏眼发花,一阵犹如响雷一般的声音砸了下来。
“三儿,三儿,醒醒。”
“呜呜呜,三叔……”
地动山摇更厉害,严澈被这晃动得恶心想吐。
“三儿,三儿,不要吓唬嗲——”
“严澈醒醒,严澈你赶紧醒醒……”
“三叔,不要不要春儿,三叔呜呜……”
天地之间,云海涌动,山石碎裂,严澈连跑带躲地避开了一块又一块砸下来的碎石的同时,还要在“嚯嚯”的阴森笑声中躲避那只抓过来的白骨骷髅手。
好累啊……
“三儿啊……别吓唬嗲……小藤吐血了,要死了,三儿啊……”
“三叔。”
惊慌的疾呼声越来越大,天,也塌了下来。
奔跑的严澈停了下来,那只白骨骷髅手也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严澈愣愣地望着天,望着破碎的周围一切,迷茫地呐呐:“嗲?是嗲在喊我?”
“严四叔,你别着急,严澈只是被魇住了而已,你别着急。”
“三儿啊……”
“严澈,你赶紧醒来啊,你爸急着了。”
“李军,你看这不是大胆么?”
“呜呜,我要三叔,国盛爷爷,我要三叔。”
随着越来越清晰的声音,严澈已经能分辨出那说话的声音属于谁,也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四周为了不少人,只是……他的腿如灌铅,怎么也挪不动,怎么也无法找到他们。
停驻在严澈眼前的白骨骷髅手动了动,严澈警戒地盯着那只左右轻微晃动的白骨骷髅手,心中泛起一阵哀伤,一种难舍的哀伤——因为那呼唤着自己名字的,一声比一声更焦急伤心的严国强的声音。
盯着摆动幅度增大的那只白骨骷髅手,严澈眼中的绝望被狠戾代替。
我不能死。
嗲已经没有娘了,大哥也有了自己的家,二哥……恐怕是不会回来了,嗲现在只有我了,我要是死了,嗲该怎么办?
我不想死。
我要在家里陪着嗲,陪他下地种庄稼,努力给嗲一个好生活,嗲苦了一辈子,我要给嗲一个幸福的晚年。
我不要死。
藤子都给予我的厄运我还没从他那里连本带利的拿回来,死了太便宜他了……
严澈奋力一挣……
眼前的情景变了,白骨骷髅手不见了,而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十张面带担忧的脸。
藤子都脸色苍白地坐在严澈的床边,正紧紧地抓着严澈的手的一顿,双眼精神奕奕。
严国强面如死灰,带着绝望的眼中一亮,双唇颤抖。
搀扶着严国强的张尝紧紧扶住严国强,正欲劝说的话凝结在嘴边。
靠着李军的李华月指着严澈,红艳的嘴张了数次,最终带着激动望向同样激动的李军。
被张超英抱着的沈春张着要扑向严澈的小胳膊一顿,圆溜溜的眼睛里掉落一滴亮晶晶的眼泪,停顿在半空。
沈秋被严国盛搂在跟前,揪着严国盛衣角揪得泛白的小手一松,深得严澈“真传”而淡定的眼里透露出欣喜。
严国盛大大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哄慰沈春的老伴儿肩头一下,张超英整个人仿佛顷刻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虚弱地靠向严国盛:“呼……好了好了,三儿总算醒了,好了好了太好了。”
或许是因为“跑”的太多太久,严澈觉得浑身乏力,在藤子都的搀扶下,艰难地靠在了李军快速递过来的枕头上,目光正好看到严国强胸前的那一趟已经干涸的暗红。
一怔,严澈脸上血色倏地减退:“嗲,您是怎么了?”
看到严澈突然煞白的脸色,众人心下一揪,还没来得及紧张,在听到严澈的询问后,除了两个知道“三叔”没死没事的小孩儿,无一不松了一口气。
严国强无奈而慈祥地抚了严澈的头发一下,担忧地眼神瞟向小心翼翼“折腾”严澈的藤子都身上:“三儿,不是嗲,是小藤。”
严澈一愣,轻轻侧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藤子都一眼:“你怎么了?”别死太早。
听到严澈的询问,藤子都一愣,遂地快速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容:“没事,就一小口血,人家每个月女人还……”话说到一半,藤子都看到严澈脸色一沉,赶紧闭上了嘴。
一瞟,果然张超英别扭地抱着沈春,牵着沈秋走出了门,李月华更是一张脸红了个彻底,娇艳异常地躲到了李军身后,李军恶狠狠地瞪了藤子都一眼。
从藤子都话里反应过来的另外几个人,也都抿着嘴,憋笑着撇开了脸。
于是乎,原本众人先前的担忧紧张,就这样……让藤子都一句没头脑的话简单转换。
在众人心中,都对藤子都也因此有了一番更彻底的新认识。
张超英心目中,藤子都变成了“这孩子太憨实(没脑子)。”
李华月心目中,藤子都成了彻彻底底的“色^狼”。
而李军,更是见着藤子都就咬牙切齿“朋友妻,不可欺”。
至于其他人,除了严澈的鄙视依旧,倒是每次看到藤子都都忍不住憋笑,就连小小的沈春也不知道听了什么人的什么话,每每看到藤子都伸手要抱她的时候,小嘴儿撅得老高,小手一背,挺着小小胸脯气昂昂地不理睬。
严澈这次一梦居然被魇住了一夜一天。
所以他清醒过来时,已然是有一个黄昏时分。
也因此严澈在藤子都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喂他喝粥时,断断续续地听说了昨晚的异象……嗯,当然是片面的异象。
严澈问藤子都湾里人现在如何了。
藤子都眉头也没抬一下,专注地一边喂严澈继续喝粥,一边悠悠地说:“还能怎么样?又没真发生什么事,当然是各回各家,吃饭睡觉暖被窝呗。”哪像我,亏了一口血不说,还劳心劳肺的伺候您,也不奖励一下。
严澈微微蹙眉喝了一口藤子都递过来的粥,拧着眉头,开始大胆揣测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啊,对了,大胆自个儿回来了,你被魇住了的时候,大胆不知道怎么昏死在你床前。”藤子都想起那病恹恹的大胆,眉头也皱了起来。虽说不被大胆待见,啊不,不待见大胆,不过,怎么说也是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不是?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啊?大胆怎么了?”严澈一惊,猛地坐直身体,险些将不设防的藤子都手里的粥碗打翻。
“哎哟,我的主子,您小心点儿成不?”亏得藤子都手快,一把扶住严澈不说,还快手地将粥碗运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再将严澈按回床上后,藤子都端起粥碗继续喂食儿(……),瞟了一眼严澈的紧张神色,有些吃味。但是相对于“知情不报”的严重后果,藤子都一撇嘴,讪讪然道:“没事儿,估计是被雷惊着了。”
“嗯?”严澈不太相信,依着大胆的名字,大胆就不会是被雷惊着的主儿。
藤子都听见严澈的一个单音,心里的郁闷骤然加倍,隐隐地,透着一丝苦涩的抑闷,无论怎么也舒缓不开,一点一滴的在心里扎实,生根。
感觉到藤子都突然而来的安静,严澈微微抬眼,只消一瞥,严澈选择了忽视,心里一些不好的记忆,再次被翻开,那些被严澈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忿忿再次一丝一缕的冒头。
严澈说不清此刻对藤子都的感情,似乎还是那么纯粹的忿恨,似乎……在方才听说藤子都为了来看他是不是出事才受伤时,严澈五味杂全的心绪不言而喻。
而此刻,藤子都非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借着“身体不舒服”,早早就去休息,甚至偷懒,反而主动端来热粥,一勺一勺地喂着他……这样的藤子都,是不对的,绝对不对绝对不是那个藤子都。
严澈撇开了头,望着破损的竹窗外摇曳的竹叶,强迫地将心思转到了“噩梦”上。
而藤子都在目睹严澈这样的态度后,心中的委屈使得嘴唇一抿,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只是他却挪不动脚步,迈不出这个门,仿若一旦迈出这个门,严澈就会将他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小亲近打回原形。
于是。
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喂,一个人心思重重地吃。
房间内安静下来,隐约地,还能听见严国强补眠发出来的畅快鼾声。
严家湾那一晚的可怖雷鸣,自然很快就被外人知晓。
嫉妒严家湾的好事之人便找着了碴儿,便拿鹿城大学食物中毒的事来旧闻重提,直指严家湾人作了大孽,老天爷要下雷劈了严家湾云云云。
可这些事,除了与严家湾离得近的柳家潭听到炸炸雷的声响吓了一跳外,其他村都相隔比较远,虽然隐隐有听见,却不如传闻中那么“惊天地泣鬼神”。
而柳家潭在严家湾蔬菜大棚起来后,赚了不少钱,那可能自毁根基,跟着放关于严家湾的是非啊?
至于邬子荡,那可是严家湾系一根草绳上的蚂蚱,即便是亲身经历那样的恐慌,也不可能到处乱传,那不等于自己斩断自家的财路么?
因此,即便是有好事之人加油添醋,唾沫乱飞的大侃特侃,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很快就被大家撩出来的另外一些新鲜事淹没在茶余饭后大杂烩里。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是严家湾和邬子荡人心里还是心有余悸,回想去当晚听到的那个骇人的炸炸雷,难免心中升起抹不掉的惧意。
也因为这样,严元照每次来雾戌山时,免不了一阵唉声叹气,弄得严国强严国盛做贼心虚地想到了严澈的“高科技”——“是不是这个东西太好太宝贝,老天爷不干了啊?!”
严元照再如何的活络,自然也不知晓这边内里的情况,他老人家焦心焦虑的为外乎就是……好不容易湾里人好过了,又来这么一回闹心的,再加上湾里那天还有客人,要是真的有人起了心黑严家湾,严家湾人肯定又要过回以前的苦日子了。他倒没关系,毕竟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虽说没有享受什么高级的,但是在世上走了近百年的路,就是到了阎罗殿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偌大个严家湾,里面的都是严氏子孙,即便没有自己的嫡亲血脉,可是都供奉着一个老祖,哪个不是打断了连着筋的血脉骨肉啊?!
所以说,他老了死了,没啥好揪心的,唯独他老人家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一票严姓子孙。
既然三儿有本事,有能力能改变这些人的生活条件,湾里人也齐心,那么严家湾爬起来也不是难事不是?
但是那晚的雷鸣声,他可是第一波爬起来的人,别人或许没看出噱头,他可是清清楚楚的看见异象就是从雾戌山这边发出的。
如今看着心虚得马脚毕露的严国强严国盛哥儿俩,严元照眼睛一眯,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后,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小三儿啊,果然和他有关系……只是,这是咱严家的出息娃儿,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下来啊。
想到这里,严元照那充当装饰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斜了那俩已经“乱了阵脚”的哥儿俩一眼,眼睛往着竹楼内里一瞟,目光又回到已经严阵以待的哥儿俩身上:“那个张尝走了?”
听到严元照这么一问,严国强看了一眼同样疑惑看着他的严国盛,哥儿俩一个眼色,立刻不约而同想到“要保护三儿的,恐怕就剩五爷爷了”,于是点了点头。
看到俩人的模样,严元照心下宽慰,看来这俩小子(?)似乎要拉自己下水了……嗯,不错不错。
只不过老爷子是什么人?
于是不显山不露水地继续剜了俩人一眼,严元照端起一旁的新茶,不紊不急地道:“说吧。”
严国强轻轻碰了一下严国盛的胳膊,严国盛嘴角抽了抽,立马腆起一脸谄笑地走到严元照身边,再次给已经下去一半的茶水续新水:“五爷爷,那啥……就是三儿……”说话间,严国盛再次谨慎地四下瞄了瞄,这个举动很得严元照的心思,眼底露出了不经意的笑纹:“三儿咋啦?”
确定没人后,严国盛更靠近严元照一点,再次压低声音道:“三儿回来,带了一些好东西,高科技。”
“嗯?”严元照眉头一挑,和他猜测的中了十之八九。
看到严元照的表情,严国强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也学着严国盛……就是有些不伦不类……地靠近严元照,低声道:“五爷爷,记得咱家老院儿的那个橘子和萝卜么?”
严元照准备去端茶的手顿了顿,片刻又恢复正常,哼了一声,示意说下去。
“那就是三儿弄回来的高科技的实验。”严国盛不落其后,接了上来。
这一下,严元照手一抖,茶水洒了一小半出来,在竹制的茶几上晕湿一片,茶水顺着沟壑滴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察觉,而是一把抓住严国强的手,瞥了一眼严国盛,压低声音肃重地问:“果真?”
哥儿俩还准备给老爷子拭干,却看见老爷子这个情形,不由一愣,下意识地重重点头。
没有留意到老爷子猛然一惊下松开手的严国强,笃笃后退两步,莫名其妙地和严国盛对视一眼,再将目光转回老爷子身上:“五爷爷,怎么了?”
“嗨唉……”老爷子重重呼出一口气,回魂儿了,伸手不顾平日的那些礼仪,直接就拂掉了身上的水渍,抓着拐杖就笃笃笃地在竹地板上杵起来:“还有谁知道这事儿?”
“呃……”哥儿俩又是彼此一望:“三儿一早就支了话,这事就我们俩知道。”
闻言,老爷子微微颔首,拐杖的笃笃笃声更密集了。
老爷子这个动作,严国强哥儿俩见过,那是老爷子在思考,而且还是重要事情的考虑,因此俩人不再做声,而是退回到原先的座位上,等着老爷子“思考”完。
果然。
没多久,等老爷子“回魂儿”,爷儿仨头碰着头,嘀嘀咕咕又是一阵后,才赶着哥儿俩去看了那“高科技”的样本——碧汪汪的一桶水,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篱笆院儿里,看得老爷子拧起拐杖就往哥儿俩身上招呼,嘴里嘟嘟囔囔直道:“爆殓天物,作孽啊作孽!”
不过。
老爷子到底想出了什么办法,除了哥儿俩,没人知道。
只是过后的两三天,严国强和严国盛经常摸黑,偷摸儿地背一个东西往鸡冠山方向走,次次都小心翼翼,比做贼还谨慎。
偶尔,还能看见严元照杵着拐杖在一旁放风……啊不,应该是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