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子都走了,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
严澈没有下楼,躺在床上,盯着帐定上的白花,听着藤子都在院里跟严国强告别,然后是一片寂静。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严澈只知道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儿还没顺,对藤子都的怒气一直以来都压抑在心底,无从释放。
可是,严澈却能清楚的感觉到:藤子都这个原本不知世间疾苦的纨绔公子会回来,一如他信誓旦旦的那些话一样。
所以严澈不急,一点儿也不急。
包裹是严国强去镇上取回来的。
两个。
一个里面是一些种子;另一个是一部笔记本电脑。
这些都是老宅给严澈邮过来的。
在严国强取出包裹回家后,严澈一一检查了一次,就去给老宅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老宅是愤怒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严澈回一趟家就不再回京城了。严澈温言劝慰,却得来老宅一顿怒吼。
严澈并不生气,相反的,他很感激老宅。对于老宅的愤怒,严澈知道,那是老宅在生气,生他自己的气。
想对老宅说声“谢谢”,但是话到嘴边儿,严澈又咽了下去——他不能说出来,一说出这个“谢”字,不光是伤了老宅的自尊心,同时也会伤了两人四年来的情分,海誓山盟的爱情誓言根本无法比及的生死兄弟情。
直至挂断电话,老宅的咆哮依旧没能停止,严澈只能对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通话时间,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是啊,真的是对不起。
望着头顶上空旷的蓝天,严澈觉得那一片蓝刺得人眼疼,让人忍不住伸手挡去那一片干净的蓝。
这边严澈家的生活少了那个怎么也教不会的“长工”,少了那鸡飞“猫”跳的热闹,日子倒是再回到以前的平静。
现在要说的,就是灵渠镇上的严江一家。
自从得知严澈决定包山,赵翠花回来准备大闹一场时,却被严澈拿出存了一笔赵翠花做梦也没想过那么多钱的存折,赵翠花也被堵住了嘴,带着严家陵回了灵渠镇后,赵翠花着实老实了一阵。
不为别的,为的就是不管“小叔”怎么折腾,反正不会折腾到自己家的钱这一点,赵翠花是心安了不少日子。
这次回了一趟娘家赵家沟,无意中赵翠花说漏了嘴,把严澈存有巨款的事讲给了娘家嫂子听。
本来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儿的赵翠花,刚从娘家回家后,她大哥赵青林就找来了她家。
开头赵青林提及严澈的存款,赵翠花心下一惊,对大哥起了戒备:这虽然是自家大哥,但是自己是嫁出来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利益得失最先想到的该是婆家,而不是娘家不是?
没曾想,赵青林还真没唆使赵翠花做什么事,反而和赵翠花谈起了赵家沟在玉岭河畔的养殖场。
赵翠花不明白赵青林提这是什么意思,索性撩开了直接问:“哥,你说吧,你是啥意思,弯弯拐拐我听不懂。”
赵青林不单是赵翠花的大哥,同时还是赵家沟的村支书。
对这个顾自己家宁愿折娘家的唯一妹妹,赵青林还真不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光是自家妹子那脾气,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听到赵翠花语气里的戒备,赵青林心底更是哀叹“出嫁的姑娘,果然胳膊肘往外扭”,摇了摇头,拉下脸说:“你小叔不是包了山么?”
赵翠花点头。
“听说在山下掘土,挖了个坑,准备做池塘?”赵青林又问。
想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赵翠花又点点头。
“我的意思不是要占你严家便宜。”狠狠剜了赵翠花一眼,赵青林继续道:“咱赵家沟不是育了一批育苗么?我听说那塘子可不小,你给去问问……嗯,要育苗的话,能不能先从咱赵家沟拿。”
赵青林说完就低头喝茶,也不急着催赵翠花。
听赵青林这么一说,赵翠花大大松了一口气后,歪着头想了想:“哥,这个事儿是小叔自己在弄,我可做不了主……不过,回头我差严江去问问吧。”
有了赵翠花这句话,赵青林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轻松了不少:“翠花啊,哥也不律丁阏獯巫龅煤芎茫辽倌阒滥阈∈逵姓飧瞿苣停挥性谀阈∈甯澳值锰稹`牛揖踝虐桑愣阅阈∈甯玫恪阅忝羌颐换荡Α!
听赵青林这么一说,赵翠花不乐意了,眼儿一翻:“哥,那是我小叔,我能不晓得怎么做?”
赵青林见赵翠花这个样子,也笑了:“你知道就好,回头多带家陵回去看看老爷子吧。”
“对了,哥。”赵青林临走前,赵翠花拦了路:“那啥……嗯,鱼苗的事,我可说不准。小叔要是真要的话,价格……”
“哼”了一声,赵青林背着手就往门口走,到门口跟前时,才留下一句话:“你就放心告诉你小叔吧,要是他要,自家亲戚绝对给他又便宜又优良的好苗子,亏不了他。”
得了赵青林这话,赵翠花也不留赵青林吃饭了,追出去把赵青林送来放在院子的菜理了出来,还了一个空篮子给赵青林:“哥嗳,告诉娘,家陵想吃西红柿,嘿嘿。”
气得赵青林吹胡子瞪眼,一路嘟囔:哎,哎,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啊。
晚上严江收工回来,消了夜,睡觉的时候,赵翠花就把这事儿跟严江学了一遍。
严江抱着头,盯着天花板想了一圈后,侧首悄悄看了一眼已经入梦的赵翠花,蹑手蹑脚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院子的一块砖头下,严江翻出了一个塑料袋。
一层层解开塑料纸,借着月光,里面赫然一沓人民币——这些都是严江这个“老实汉子”的私房钱。
探头探脑“侦查”一遍后,严江拿出那一沓钞票,用食指沾了口水,一张一张数了起来。
等数完后,严江“憨实”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嘿,不多不少刚好一万块,不晓得三儿那边用不用得着……这次恐怕派的上用场啦!
悉悉索索地准备把钱包好,再次放到转头下时,严江身体一僵,感觉什么东西正顶着自己。
心里头一虚,战战兢兢回头一看……
好家伙,自己儿子正拿着扫帚把捅自己腰眼儿呢。
“呼——”严江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臭小子。”轻脚轻手把砖头放回原处,确定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后,压低了声音的严江出言训斥严家陵:“这么晚不睡做贼啊?”
“嘿,嗲啊,我抓贼呢!”严家陵又黑又亮的眼珠子一闪一闪的,咧嘴就露出一口白牙。
第二天,趁赵翠花前脚把严家陵送到了学校大门,后脚严家陵就鬼头鬼脑地从学校侧门溜了出来。
接应的人,当然是严家陵他嗲严江。
严家陵从口袋掏出了一百块钱,塞到他嗲手里:“嗲,我知道你藏私房钱,我还知道你要把你的私房钱给三叔送去。”
严江虎目一瞪,啐了一声:“你知道个屁。”
“嘿嘿,嗲,这个月我不打电脑了,这个钱你给我三叔一块儿捎去呗。”严家陵腆着一脸笑,用小肩膀顶了顶他嗲,呃,虽然他嗲跟座山似的,巍然不动。
看着儿子递上来的一百块钱,严江眼神都软乎了,伸手狠狠揉了一把儿子那头有些扎手的头发:“哟,小子,哪来这么多私房钱呐?”
严家陵白眼一翻:“姥给的。”
严江嘴角抽了抽,他可是知道自己那老岳母有多偏心,自家孙女没得过她老人家一分钱,有点好吃的全留给严家陵了,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还能给严家陵这么多钱。
“哎,你磨磨唧唧的干啥?不跟你扯了,一会儿吃到了又得罚站了。”把钱往严江怀里一塞,严家陵扭头就往学校跑,边跑边嚷:“嗲,下次你得带我去看我阿爷,我都好久没去看过阿爷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严江笑了,笑骂道:“臭小子,慢点跑!”
拉了一趟干果去吉兆县城后,严江掉头回来时,直接从家门口开过,去了严家湾。
把车停在柳家潭柳建华家的院子后,严江给柳建华递了一支烟,打了声招呼后,闷头闷脑地就往严家湾走。
到严家湾的家时,正好赶上严国强严澈爷儿俩吃午饭的当口。
对于严江的回来,严澈有些意外,也有些开心。
喊了一声“哥,你回来啦”,转身就进灶房拿多一副碗筷回来堂屋。
严国强“哼”了一声,不动声色的把炒腊肉那盘菜车到了严江跟前儿:“回来也不提前招呼一声,家里那个笑得吧?”
见自家嗲这个举动,严江受宠若惊,挠了挠头,把特地买来的水果递了过去:“嗲,家陵要给您买的。”
一听是孙子给自己的,严国强的脸色又好看几分,嘴里还说不饶地“哼”了一声:“又乱花钱了?!”
严江赶紧摇头:“没有没有,那小子一天不去网吧打游戏的钱,已经够给你买几斤水果了。”
这话正好让进来的严澈听见,把碗筷往严江跟前一摆:“哥,这可不好,家陵还小,怎么就给他去网吧上网打游戏了?”
严江也无奈地摇摇头:“哎,还不是他姥给惯的。”
爷儿仨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气,严国强大手一挥:“吃饭吃饭,说这些做什么?影响胃口。”
听了老爷子这话,兄弟俩相互一视:哟,嗲居然有脾气了。
“看什么看?容不得你们老子硬气一点?”严国强不满意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嗲,三儿(哥)吃饭吃饭。”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同时抓起筷子……扒饭。
午饭过后,见严江也没意思要回去,严澈索性带着严江去了自己的地头——雾戌山。
看着焕然一新的雾戌山,严江心生感慨:“三儿啊,这弄得可真快啊。”
“不算快,我都觉得这算慢的了。”严澈撇了撇嘴。
伸手和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严澈的脑袋,笑得宠溺:“不算快?是不是要一栽下去就长出果子来才满意啊?”
严澈瞠目结舌:“啊,哥,你怎么知道?”
老实的严江难得地翻了白眼:“你还当真了?”
“当然。嘿嘿。”严澈淘气地吐了吐舌头,在老实憨厚的大哥跟前,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时光。
和二哥严江不同,这个大哥对他完全是不分好坏、一律照收的盲目溺爱。
比如:只要严澈说太阳是绿的方的,严江就绝对认同,要是有人反对,严江肯定出拳头“纠正”。特别是在严澈他娘去世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记得那时严澈在市一中读高中时,曾经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严江敲响了严澈宿舍的门,为的就是给严澈送一篮子水果,一篮子严江在买了小货车的第一个月后,“抠”下来的“零花钱”买的水果。
当时看着淋透了的严江一边傻笑,一边把水果塞进严澈怀里,还不忘嘱托多穿点衣服,多吃点饭,说完又急冲冲地往回赶……当时严澈的心情,到现在他还记得。
“哥,这几年……过得还好吧?”严澈凝了凝神,看着笑得一脸欣慰的严江,眼眶有些灼热。
“嗄?”严江回头,正好看到严澈微红的眼眶,顿时急了,手脚无措:“三儿,三儿,这是咋啦?”
抽了抽鼻子,严澈笑道:“上次你回来,我都没跟你多说话。”
“哎,你……这是……”严江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弟弟,也有些语结,一拍裤袋,碰到了硬鼓鼓的那包东西,立刻想起了这次回来的主要事情:“对了,三儿啊,这次回来,哥有事跟你说。”
看着严江突然认真的表情,严澈一愣:“怎么了?”
指了指面前巨大的“池塘”,严江表情有些古怪……呃,甚至可以说有些扭曲,别扭的扭曲,似是憋着什么一般,严江终是呼出一口气:“三儿啊,这个,呃,池塘,你准备弄什么啊?”
看到严江这个模样,严澈心里一下就明白过来了:想来一定是嫂子跟大哥说了什么,大哥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吧?
“哥,你有什么想法?”将气氛折中,严澈干脆问起严江的看法来。
严澈这个举动,不得不说真的是缓解了严江的尴尬,挠着头,眼神闪躲的严江对上严澈认真清澈的眼神,心下叹了一口气:“哎,其实……就是你嫂子跟我说了个事,我觉得可行,就,就来问问你。”
“啊?嫂子说什么了?”严澈故作惊讶。
“呃嗯……那,那啥,这不挖,挖了池塘么,我,我觉得,嗯,嗯,养点鱼,呵呵,应该不错,嗯,呵呵,不错不错。”断断续续,支支吾吾,严江总算把话说完了,不过那张老脸却也憋了个通红。
忍俊不住,严澈“噗嗤”笑了出来,心里却是暖呼呼的:“哥,我觉得这个办法挺好。”说着,严澈又扭了眉头:“哎,不过啊……”
“哈啊?怎么?有什么问题么?”听到严澈的“不过”,严江反而担忧起来,寻思着:要是给三儿带来不便,宁可得罪这大舅子了。
“嗯。”严澈极力地点点头:“哥,我也知道在塘子里养鱼好,可是这……这鱼苗上哪寻去啊?差的吧,咱亏不起;好的吧,恐怕没熟人是找不到的啊。”
“呃……”严江一愣,盯了严澈许久,又是一声叹息,伸出手继续“□□”严澈的脑袋:“哎,三儿,真是啥事也瞒不过你。”
“嗄,哥你说什么啊?”严澈眨了眨眼看着严江,一脸“我很无辜,我很迷糊,我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逗乐了严江:“是,是,你长大了,连大哥也开始被你糊弄了。”
这下严澈委屈了。
说话间,严江四下张望一圈,把严澈拉到了一个角落。
“哥,怎么了?”严澈不解地看着严江。
严江做贼似的再次张望后,伸手就往裤袋里掏,一个抱着塑料纸的东西就出现在哥儿俩面前。严江看了严澈一眼,“啪嗒”一声,那抱着塑料纸的东西就落到了严澈手里:“哥,这是啥?”
看着严澈迷惑的眼神,严江咧嘴一个憨厚地笑:“哥给你的。”
看了看严江,又瞄了瞄手里的塑料纸包,严澈迷糊地当着严江地面拆开……一看,一沓粉红的老人头。
“哥,这是做啥?”严澈眉头一拧,抬头看着严江,脸色有些僵硬。
“呵呵。”习惯性地挠了挠头,严江笑道:“这不,哥知道你这次把钱花的差不多,呵呵,不过你放心吧,这些钱是哥自己存下的,和你嫂子没关系。”想到什么,严江立马将钱的来源做了一番澄清。
严澈闻言,哭笑不得:“哥,原来你也会存私房钱啊……”
严江脸一红,虎目一瞪:“喝,你哥就不能存点私房钱了?”
点头,严澈坚决地道:“能。”只是没想到你这老实人也会有这些小心思罢了。“哥,这钱我不能要。”说着,严澈把塑料纸包推了回去。
“啊?为什么?”严江一愣:“你嫌哥钱少了?没关系,赶明儿大哥再去借一点。”
严澈的苦笑有点扭曲:“哥,你……哎,你……我不差这点钱。”
“嗄?”严江有些莫不着头脑,指了指池塘的方向:“你不差钱那塘子咋空着?”
这下轮到严澈语结了,委屈地看了严江一眼,闷闷道:“塘子空着你就觉得是我没钱了?”
严江老实地点头。
这下严澈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脸抽搐:“哥,我……我有自己的计划,要是你再过几天回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呃……”严江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塘子的准备拿来种荷花,花种都已经寄过来了。”严澈耸耸肩:“不信你去问嗲。”
“真的?”严江疑惑:“不过,荷花是啥?”
严澈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狠狠剜了自家这个“爱好”操心的大哥一眼,心里有了计较:看样子,得早早的把池塘问题解决了,估摸着不单单是大哥担心,恐怕嗲那边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吧?!
严江虽然有些郁闷严澈不接受他的帮助,不过看着弟弟把里里外外都理顺照全,也满心的为这个能干的弟弟高兴。
下午准备离开的时候,严江要离开时,严澈执意要送严江到了湾头。
到了湾头的榕树下,因为天气的原因,也因为开春儿的因素,这会儿树下倒是没人围坐闲聊。
看到身边没人,严澈拉了严江到了榕树下的大树根上坐下。
严江不明所以,却也乖乖的跟着严澈坐了下来:“三儿,有啥事?”
严澈抬头盯着严江看了一会儿,道:“哥,你认识萧辛俊
“嗯?哦,你是说邮局的小萧啊,认识认识,怎么不认识啊。”严江一听,哈哈一笑:“说来,关系还不错呢。”
“哥,我觉得吧,嗯,还是少个这样的人过多接触的好。”严澈低眉思索片刻,拧着眉头对严江说。
“为什么?”严江一愣,不解地看着严澈。
“别问为什么,反正,尽量少些接触。”严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眉头拢得更高。
严江默了默,微微颔首:“其实吧,我虽然不多话,但是不代表我笨。”严江扯了扯嘴角:“上次你嫂子知道你要宝山的事,就是他来跟你嫂子通的气儿。”
严澈一惊,看着严江。
“小萧这人不是一般人,我早就看出来了……脑子活套着呢,哪像做几年都不升官的笨人?那是人家不想往上爬。”严江说的有些意寓讪讪,不过严澈却惊讶的发现了严江眼底一闪而过的睿智:嘿,谁说老大憨呆呆的啊?!
拍了拍严澈的肩头,严江很快就恢复了那副傻大哥的模样:“三儿,放心吧,哥不会吃亏,更不会叫人欺负咱家人的。”
严澈也咧嘴一笑,道:“哥,赶紧回去吧,别晚了给嫂子修理。”
严江一愣,倏地站了起来,急匆匆道:“啊,这,那,啊,那我回去啦。”
一气儿窜出四五步,严江有突然停下转身,对严澈道:“三儿啊,回头跟嗲说一声,我先回去了。”
严澈挥挥手,笑得幸灾乐祸:“知道了知道了,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