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何, 走!”眼看御林军就要追过来,沈墨顾不上黎子何脸上的惊诧, 抱住她便踏着步子快速离开,回头看了一眼御林军, 朝着刚刚那名男子的方向追去,该是没发现他们。
看了看天色,沈墨未再多话,径直回到太医院。
“好好休息。”沈墨见黎子何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拿手蹭了蹭她的脸,柔声笑道。
黎子何木然点点头,朝着自己的小屋走去, 脑中全是刚刚那个身影, 夜太深,只是依稀见他穿了一身太监长衫,动作还算矫健,那容貌看不太真切, 可看他第一眼, 闯入脑中的便是郝公公。
他曾经是云晋言的贴身太监,几乎是自云晋言出生便在一边伺候着,功夫自是有一些,对云晋言也很是尽心尽责,为人和善且心地极好,那个时候,每每她和云晋言二人一起, 他便识趣地找机会退下,云晋言借口出宫也是他一手担着,云晋言做了皇帝,他自然是跟着升官,那么些年下来,对他太过熟悉,即便没看到脸,黎子何几乎能肯定,那人是郝公公无疑!
可沈墨上次说郝公公死在红鸾殿的火场,那人若真是他……
黎子何心中突地浮起一个设想,一个让她惊出一身冷汗的设想,如若设想成立,所有的疑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无知觉中回到小屋,无意识地点燃蜡烛,黎子何被自己的想法惊到,拍了拍脑袋,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吹灭了蜡烛倒床便睡。
沈墨见黎子何进屋,提了一口气快速回房,刚刚关上房门,便再撑不住,跌坐在桌边。
黑色的夜行衣,胸前背后已经被血色浸透,那血还未有止住的趋势,再运起一口气,沈墨撑着点燃油灯,灯光乍亮,印出他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一手撕开夜行衣,身上的白色绷带早已染作鲜红,沈墨解了绷带,伤口已然尽数崩开,还在往外渗血,分外狰狞。
找出药酒,咬牙清理伤口,至于背上的,只能草草了事了。
“公子!”御林军服饰的男子从窗口翻入,沈墨刚刚上好药,正在重新上绷带。
“如何?”沈墨的声音有些虚弱,淡淡道。
男子拱手道:“制造骚乱成功,想必公子已经有所耳闻。一千死士均为自愿,托属下代为传话,生为暗部人,死为暗部魂!”
沈墨身子抖了抖,手上的绷带掉在地上,暗部,当年他爹,平西王谢千锵察觉到先帝对他起疑,唯恐哪日被先帝扣个罪名夺了性命而沈墨无所依,秘密培养了一批死士,任务便是保护沈墨。沈墨十二岁时便接手暗部,十五岁那年离开西南,从此未再多管,如今谢千濂手下的雇佣兵将领,多是出自暗部,这次潜入云都的万名精兵,同样来自暗部。
“好生安葬。”
“属下明白!”
“云晋言是何态度?”
“顾卫权被押入审法司,此事云晋言好像打算压住。”
沈墨轻笑颔首,要除去顾卫权,竟比想象中还要困难,事已至此,即便是为了那一千亡灵,顾家也非倒不可!
“桃夭殿和冷宫呢?”
“姚妃时常闭门不出,云晋言也未曾入殿,无法知晓殿内发生何事,偶尔见到姚妃,形容憔悴,精神恍惚。冷宫未发现异常,近日御林军徒增,我等不方便大肆行动。”
沈墨颔首,摆手道:“可以退下了。”
男子略有犹豫,随即拱手道:“公子,请公子务必好生照顾自己的身子!”
说罢,转身翻窗离开。
沈墨看着落在地上的绷带,身子僵住,良久,唯闻一声叹息。
黎子何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染满了血渍,心中一抽,只有可能是沈墨的,昨夜她竟没发现,他说无事自己便无所顾忌地让他带自己去冷宫,一直运功快行,那伤口,怕是早就崩开了吧……
压住心中愧疚,黎子何推开沈墨的房门,见他果然面色苍白地斜躺在床上,让他再带自己去冷宫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伏在床边轻声道:“对不起……”
“无碍,休息几日便好。”沈墨笑着拿手蹭了蹭黎子何的脑袋。
黎子何轻轻颔首,垂下眼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沈墨轻声道:“有何事直说便是。”
黎子何抬眸,扫了一眼他苍白的脸,更觉惭愧,有些话又不吐不快,心一横,开口问道:“关于郝公公,你上次所查,不会有错?”
“不会。”沈墨肯定回答,强调道:“六年前红鸾殿大火,他便再未出现过。”
“那会不会……他没死?实际上藏起来了?”黎子何说出自己想了整晚的猜测,所有人都以为郝公公死在那场大火,或许只是他接火遁走,藏身……冷宫……
“理由。”沈墨对上黎子何的眼,认真道:“他当年跟着云晋言,好不容易等他登基为帝,又极得圣宠,为何假死藏身?”
黎子何抖了抖唇,理由,她有猜测,一个荒唐的猜测,无法说出口的猜测。
“你觉得昨夜那名太监,是郝公公?”沈墨拧眉问道。
黎子何顿了顿,轻轻颔首。
片刻,未听沈墨再语,黎子何抬头,见他一副沉思模样,目光闪了闪,低声道:“你为何不问我怎会认识郝公公……”
说完便将眼神移向窗外,枯叶凋零,翩翩落土为尘,只听到沈墨一声轻笑,手上一暖,不大不小的力度,如往常那般握住,淡淡道:“我说过让你信我,自然,我也是信你的。既然相信,便无须多问。”
心田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扫走尘埃,换得一片清明,黎子何转首,对上沈墨的眼,黑如墨泼,清晰倒映出自己的脸,不自觉绽出一个笑容,由心底而发。
苍凉的冬日,房间内好似突然照入春日阳光,甚至溢满了花香,飘在鼻尖荡人心神,沈墨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好似等了一世那般久远,一手扶住黎子何的脖颈,垂下眼睑,毫不犹豫对着两瓣红唇吻了下去。
黎子何只觉得唇上一热,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心跳不可遏制地加快,粹不及防的一吻,让她险些失了分寸,身子后退欲要避开,沈墨的手却不愿放开,倾身抵上两片柔软,辗转缠绵。
黎子何脑中白了一片,也未再挣扎反抗,唇畔的温热淌入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唤着,再信一次吧,再爱一次吧,一个人,不苦么……
房外突地一片嘈杂,拉回黎子何几欲迷糊的心智,猛地推开沈墨站起身,听得沈墨一声闷哼,也不再多看,匆忙出了门。
“顾将军这次完了,完了完了……”
“听说屠杀灾民一事皇上还有意压制,可如今……郑丞相拿出的证据,不由人不信啊,听说今日早朝时皇上脸色都变了!”
“那可是谋害皇上谋害皇子的大罪啊!这罪名,诛九族都不足为过!”
“可……可顾将军手下那批将领会服气么?”
“不服气?有什么不服气的?这等大罪,皇上只是赐死顾将军,家眷充军贬奴,仁至义尽!比起季……呃,反正今日开始,顾家怕是……哎……”
“那大将军的职位怎么办?谁有能力胜任?”
“听说皇上召回左将军云唤,再过几日,肯定就是云大将军了!”
“那顾将军的毒酒……”
黎子何站在长廊处,他们的对话听得一阵胆颤心惊,顾卫权,被赐死?
本想从他们的议论中再找出些信息,可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顺着医童们的眼神看过去,刚刚病愈回到太医院的殷奇,站在身后阴阳怪气地盯着自己,狠狠剜了一眼低喝道:“跟本院史来!”
黎子何心中一堵,冯爷爷过世之后,竟真是殷奇接任院史一职,比起原来更加嚣张,又因着没了儿子,多了许多戾气,对曾经害得殷平受杖刑的黎子何更是不待见。
入了原本冯宗英所在的书房,黎子何不语,如今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医童,不想对着仇人笑脸相迎,更不觉得这个人有资格取代冯爷爷的位置,因此她只是站着,不行礼也不说话。
殷奇一见黎子何淡淡的模样就怒了,大拍桌子喝道:“见本院史连行礼都不会么?”
“有何事直说便是。”黎子何眼都不抬,冷声道。
殷奇大口喘着粗气,额间青筋都暴了出来,却又知道自己无法耐他如何,如今黎子何也算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上和姚妃的平安脉,皆是由他负责,自己这个刚刚上任的院史反倒闲了下来。
深吸几口气,平息怒气,这院史,总不能白做。
“今日早朝,皇上下旨毒酒赐死顾将军,这事,你去办吧。”
这等得罪人的事情,还是得罪曾经握有重兵的顾家,搁在太医院怕是无人敢坦荡荡地去做,殷奇这么想着,心里的怨怒之气顺了许多,这种“好”差事,非他黎子何莫属!
黎子何并未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惊慌,只是略有错愕,随即淡淡道:“知道了。”
仍是未行一礼开门离开。
殷奇大眼瞪得撑出血丝来,两手的拳头捏得“嘎吱”直响,怒得一手甩掉桌上的医书,“啪嗒”一声巨响。
刚好站在门外的黎子何轻蔑一笑,暂且留你一条老命,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看着厌恶的人飞黄腾达,还不时被气到把持不住,这么活着,好像也还不错……
只是,顾卫权谋害云晋言?真的被赐毒酒?才一个晚上,事情,好像又回到他们最初估算的轨道……
到了掌药处,黎子何细细打听了一番,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本来顾卫权已被送到审法司候审,还不至于这么快定罪行刑,可今日早朝,郑颖当朝声称,找到给云晋言下毒的凶手,且证据确凿,当场向云晋言请旨,召来审法司,刑罚司,执法司三名司长,证人有曾经跟随顾卫权的小兵,有顾卫权身边多年的副将,甚至几名御林军,全都不要命地将矛头指向顾卫权,称受他指使将西南郡至毒之物送入宫中,企图谋害云晋言。
顾卫权当朝痛哭,竟无一句辩驳之词,定下罪名刑罚便又扔回大牢。
从昨日顾卫权杀了千名百姓的消息传过来,宫中人便猜测顾家这一跤,摔得太重,怕是爬不起来了,因此今早这个消息,并未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毕竟,对宫中局势影响较大的妍妃早已不在。
黎子何只是有些诧异,此次郑颖竟会如此聪明地选好时机落井下石。不,对顾卫权来这么一招,的确是聪明,可对云晋言……云晋言本欲压下此事,被郑颖这么一搅和,顾家变得非除不可。
出这主意的,是暮翩梧无疑!云晋言收得兵权,又对郑颖积怒已久,下一个,便是郑颖了。
黎子何瞥了一眼端着的毒酒,突然有些感谢殷奇这一安排,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亲眼看着仇人死在自己眼前!
天牢外,只站了几名御林军看住大门,黎子何出示腰牌,石门便“轰”地一声打开,湿闷之气滚滚未来,夹杂着刺鼻的意味,让黎子何的神经随之一拧,送上刑场前,他们……是不是也曾在这种地方呆过?
顾卫权到底曾经是位高权重的将军,即便犯了罪沦为阶下囚,也无人敢怠慢,被关在一处单间,狱卒打开门,站在一边等着顾卫权喝下毒酒。
黎子何瞅到桌角,将毒酒放下,缓缓倒满:“将军请。”
顾卫权坐在床边,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头发好似一夜花白,苍老十载,蹒跚着走到桌边,无力坐下,突地笑起来,却笑得悲怅:“哈哈,小公子,老夫临死之前奉劝一句,为人啊,切莫贪心啊……”
“老夫错就错在贪权贪势,赔上女儿,也就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这世上,果然无可信之人,哈哈,随了那么多年的副将,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哈哈,人生不过如此啊……”
“哎,妍儿肯定怪我了。为了权势把她送入宫,眼睁睁见她打入冷宫却不闻不问,赔了性命也没去看她一眼……”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竟是一场空,一场空啊……哈哈……”
“啊,不对,老夫还错在小看黄口小儿啊,二十四,二十四,老夫还当他十四岁,哈哈,自认识人无数,竟是栽在一个笑面虎手上。”
“你想说老夫说得不对是不是?想说咱们皇上温文儒雅,恭谦和善是不是?想说是老夫自不量力妄图谋害天子是不是?哈哈,是我小看他了,仗着手里的兵力小看他了……”
眼见他越说越带劲,狱卒已经有些不耐,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人死前的怨言罢了,干脆打断道:“将军,该上路了!”
顾卫权这才停下来,扫了一眼一直静静看着他的黎子何,再看看满杯的御赐“佳酿”,自知退无可退,救无可救,颤抖着手拿起酒杯,一口饮下。
黎子何未有言语,却突然笑了,一手伸进袖中,避开狱卒,缓缓亮出手里的凤印,脸上笑容愈甚。
顾卫权的眼,瞬时瞪大,死死盯着黎子何,眼里有震惊有不信甚至还有恐惧,想要上前,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却仍是盯着黎子何不放,一手指着黎子何,“你……你……不……不可能……”
顾卫权还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黎子何收回凤印,一手背后,施施然出了天牢,顾家,总算是完了。
顾家倒台一事,竟未在朝中掀起多大波澜,毕竟顾卫权纵容手下将领屠杀灾民为实,意图谋害皇上又证据确凿,皇上只处死顾卫权一人,算得上仁厚至极,顾家旧部无理由不服,新任大将军又为皇家血脉,且同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很是服众,朝廷的一次大换血,就此沉默落幕。
推迟一月的秀女殿选终于如期顺利进行,传闻那日西宫堪比百花争鸣,惹来雀鸟早啼,冬花早放,只为一睹美人笑。空虚六年的后宫终是充实,各宫各殿皆有主,而众秀女中,一人引得后宫慌乱,朝廷惊诧,此女名苏白,家世不显,其父为东城小官,却在一夜之间飞上枝头,成为后宫唯一一名贵妃。
黎子何见过这位惊为天人的白贵妃,那一瞬间是个什么感觉,她忘了,可浮在脑中的念想,却久久不曾散去。
云晋言的软肋,原来,早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