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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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将黎子何抱在怀里,眉头纠结在一起片刻都未松开,知晓他身体不好,却未想过竟会如此脆弱,摔到地上都会折断腿。

黎子何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要下来尝试自己走路,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不适,虽说只有十二岁的身子,却有二十多岁的心智,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她还是清楚,这样被男子抱在怀里,于礼不合。

“想把手也折断?”沈墨的话里夹杂了几分怒气,出口又有些后悔,平日不管沈银银如何闹腾,他知道她是孩子,不会生气,为何到了黎子何身上,即使受伤不是她的错,心头也没由来的堵上一股闷气?

黎子何只见过他温和恬淡的模样,还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埋着头不再动,突地忆起三个月前,她也是这般窝在他怀里随他上山,冬去春来,空气不再寒气逼人,他的胸口竟始终同样温暖。

沈墨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平躺,弯着腰便要看黎子何的腿,黎子何心头一跳,迅速掀起被子将自己盖住,道:“师父,我自己来。”

沈墨刚刚松开的眉头又拧在一起:“我还未教你接骨术。”

“没那么严重,扭伤而已,明日便好了。”黎子何捂紧了被子,若无其事地淡淡道。

“扭伤不会站不起来。”沈墨肯定道。

黎子何解释的话到了嘴边,被他这般语气生生噎住,又咽了回去。

沈墨见她欲言又止,怯怯地仍是抓紧了被子,轻叹口气,放缓了语调:“让我看看可好?不会疼。”

黎子何沉默,用力眨眨眼,疼,她不怕。三年前的刑场之上,两年前的衙门之中,她可曾怕过?

“还是……”沈墨顿住,自嘲一笑,道:“你怕我识破你的女子之身?”

“你……”黎子何抬眼,带了些许惊诧,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我既收你为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必对我如此避讳,放下被子可好?”沈墨避开黎子何疑惑的问题,弯着腰轻轻扯黎子何手里的被子。

原来早就被识破了,黎子何在心底轻叹一声,沈墨终究是聪明人,就算自己尽量避免与他过多接触,有他在场时提高警惕,始终是瞒不过他。

沈墨掀开被子,脚踝,小腿,膝盖,一手捏过去,皆无损伤,拿起黎子何的右手开始探脉,半晌道:“我让银儿熬些汤药,休息两日便好了。”

黎子何点头,既然他不问,她也不会说。

“师父……”见沈墨突然离去,黎子何将他叫住:“我想学武。”

今日她才发觉沈墨是会武功的,想想他常在江湖中行走,又没有家族庇佑,会些功夫也很正常,若是自己能学得一些,将来定是有用。

沈墨心中一紧,停住脚步,她是女子之身啊,不由渗出几丝怜惜,转身叹了口气道:“你的股骨受过重伤,损到根本,这次摔得轻并无大碍,日后定要多多注意,若是学武也只能联系最基本的招式以强身健体,其他的,怕是学不来。”

黎子何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失望地“哦”了一声,沈墨只觉得那眼光狠狠地抓了自己的心脏一下,说不出的难受,干脆瞥过眼,一个转身出了房门。

黎子何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看着上方,使劲眨了眨,缓解它的干涩,股骨重伤,两年前那次么?

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黎子何拉了拉被子,将脑袋埋在里面,双手抱住膝盖,脑袋搁在膝盖上,这样,小小的身子就被严实地包裹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师兄,喝药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沈银银的声音,黎子何睁开眼,竟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师兄,这药还有些烫,凉一会。”沈银银放下药,坐在黎子何床边,“嘿嘿”一笑:“你看这是什么?”

沈银银手里拿了一把蜜饯,师父平日不让她吃太多甜食,这可是为了师兄特地讨来的。

黎子何看到沈银银拿着蜜饯,好似自己吃了一般,笑里渗着甜蜜,不由也露出几分笑意,自己和她这般年纪时,也爱吃糖,缠着娘亲要糖吃,那时候爹冷着脸训斥娘,不可对她太过宠溺,接着晋言……

“师兄!怎么了?”沈银银轻推黎子何,见他眼神迷离,盯着蜜饯又在发呆,好似没听到她的叫唤,再推了推:“师兄!”

“没事。”黎子何回过神来,讪讪一笑,道:“银儿先出去吧,药凉了我自己会喝。”

“哦。”沈银银站起身,将药放在黎子何床边的小桌上,蜜饯也全都放好,师兄的话,她从来是听的。

“对了!”沈银银想到什么,突然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黎子何:“师兄,你有没有对师父说你怎么摔倒的?”

黎子何轻轻一笑,摇头。

沈银银舒了口气,心中一甜,还是师兄知道疼她,没说就好没说就好,否则师父又该罚她抄医书了。

“师兄,你是不是认识那个郑韩君?”沈银银想到那个少年,又来了兴致,跑回黎子何身边,若不是神不守舍,师兄也没那么容易摔倒,就是因为看到那个人吧?

黎子何的笑容僵了僵,最终散去。

沈银银一瞥到师兄脸色变了,立马起身“呵呵”道:“师兄不想说就算了,嘿嘿,师兄别担心,我刚刚把他打跑了!”

沈银银举起拳头,用力捏了捏,想到刚刚拳打脚踢把他打下山就高兴,还是跟师父学的功夫最有用!

黎子何轻轻一笑:“银儿先出去休息吧。”

沈银银见黎子何已经有些累了,点点头,离去前回头担心道:“师兄别忘了喝药。”

黎子何勉强坐起身,后背靠在床头墙壁上,拿起药碗,暖人的温度,桌上的蜜饯,像是裹了一层糖浆,折射出柔软的微光,以前她喝药也必备蜜饯,什么时候开始,早已忘了蜜饯的味道。

什么时候呢?

温热的汤药飘浮着雾气,透过那层雾气,黎子何蓦地瞥见刚刚那少年的脸。

郑韩君,当今丞相郑颖长子,在还是季黎的时候她就曾见过他,那时他不过八岁,那时郑颖还不是丞相,那时朝廷有左右相之分。

那时云晋言对她说,左右两相,有利监国,却分权严重,若两相意见分歧,更是难缠,可若将两相合二为一,两相皆是三朝元老,扶持任何一个对方皆会不服。

季黎懒懒地躺在榻上,转着头发调皮一笑:“不一定非要他们其中一人啊,他二人年岁已长,也该休息了,扶植朝廷的后起之秀,不是更好?若我回去让爹爹支持你的想法,并主动退出相位之争,右相定无话可说。”

如季黎所料,季宁主动辞去丞相一职,右相无理反驳,郑颖上位,朝廷就此流着年轻新鲜的血液。

可是。

季府呢?

黎子何眨了眨因着雾气湿润的双眼,将汤药一气灌入喉中。

沈墨从黎子何房中出来便去了自己书房,随便找了本医书开始翻看,一句句熟悉的医理入眼,却并未入心,脑中不断闪现黎子何的脸,稚嫩却不稚气,哀伤却不哀戚,自抑却不自弃。

暗暗观察她,想要知道她女扮男装,意欲为何,想要探知她背后不为人知的往事,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变得冰冷淡漠,除了对沈银银,她几乎可以对任何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开始深究她当初拜师时的那番话,她的执着,是什么?

自己从未对一个人花如此多的心思,还是一个孩子,有时这种心态会让沈墨自己觉得烦躁,她只是自己的徒弟,研习自己一身医术,传承下去,为何要去深究与他无关的事情?

这些疑惑,这些烦躁,在触到黎子何脉搏的时候一一消散,化作一丝怜惜,慢慢在心头荡漾,化开,那一刹那心中一片柔软。

他记得她说不知父母身在何方,记得她说爷爷病逝,记得她说亲眼看到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

常年贫苦的生活,抑郁的心绪,若非心头有强烈的生存意志,恐怕早已支撑不住,还有那股骨的伤,定是被人重打所致,虽说时日已久,却因为没有得到好的救治而成为顽疾,脆弱不说,一到阴雨天气,定是疼痛难忍,这些都是从她的脉象中才知道……

“师父?”隐约听到一声叫唤,沈墨抬头,见沈银银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沈银银眨了眨眼,怎么师父也学着师兄的模样,开始发呆了,唤了几声都未听见。

“你不下山了?”沈银银小心问道。

沈墨摇头,本想下山找到黎子何曾经说过的住处,可是没必要了,不管她曾经发生过什么,学医是何目的,如今她已经是自己的徒弟,那便让她好好呆在云潋山吧。

沈银银叹了口气,出不去了出不去了,老老实实去做午饭。

才一日时间,黎子何已经可以再站起来,虽说自己并不是折断腿,可这复原速度仍是让黎子何暗暗吃惊了一把,沈墨的医术当真精湛。

饭桌上沈银银左瞅瞅右瞅瞅,真是安静,以前虽说也是她一个人说话,可今日师兄复原,也没见师父很高兴,师兄以前还与她搭话,今日一直坐着埋头吃饭,让她都不好意思一个人咋咋呼呼的了。

“子何,明日开始我每日替你开方。”

沈银银一瞥眼,咦,居然是师父先说话了,开方?师兄肯让师父拿脉了么?

黎子何点头,诧异从眸中一闪而过。

“还有,明日随我下山看诊。”沈墨头都未抬,咽下碗里最后一口饭。

“嗯,好。”黎子何简单应允。

“那我呢?”沈银银连忙放下碗筷问道。

沈墨抬眼看她,淡笑道:“你要去么?”

“呃,”沈银银哽住,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算了,我在家做饭等着你们。”

虽说很想和师兄一起,可仔细想想,每次去看诊都跟在师父后面,记药方,施草药,无聊无聊,都没机会开溜,还不如趁着师父出去上山溜达一圈。

沈墨轻轻点头,放下碗筷走了。

黎子何却是拿着筷子,又呆住了,刚刚沈银银说,我在家做饭等着你们,家?

沈银银双手撑着脑袋,滋滋有味地盯着黎子何,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荡出一朵小花。

沈银银觉得自家师兄真是太有意思了,明明才比她大一岁,小脸稚嫩得很,可脸上的表情总是严肃淡漠的,偶尔发呆好像藏着很多心事,让她忍不住想要挖掘师兄的其他面,例如经常发呆失神,例如刚刚露出的那个沁心笑容,她总觉得远远不够,师兄肯定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有趣表情。

第二日黎子何随着沈墨下山看诊,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黎子何还是一身男子打扮,沈银银仍旧开口闭口都是师兄,或许沈墨并未对沈银银说她的女儿身份,既然他不说,黎子何也不会自己说了。

沈银银的强拉攻势,外加沈墨的无声支持,黎子何将房间搬到离他们更近的地方,房间的左边是沈银银,右边是沈墨,平素皆与他们一道。

黎子何每日去沈墨那里学习一个时辰,剩余时间都是自己看书,沈银银见师兄潜心学医,不好意思找些无聊的事来打扰他,又想缠在他身边,看着他对自己无可奈何地宠溺,总觉得甜蜜蜜的,连医书都比从前好看许多,如此每日跟着黎子何一道,虽说进步没有黎子何明显,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沈墨每日替黎子何开方调理身体,每次下山看诊也带着黎子何,师徒三人一扫之前的隔阂,过的其乐融融,除了沈银银偶尔因为复杂的医书爆发出来的哀嚎声。

黎子何经常有了与世隔绝的错觉,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三人存在,辨药,记药效,背配方,认穴位,学针灸,日复一日,某日不经意回头,突地发现,已去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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